彩珍:“死东西年年出门打民工,不到春节不回来。这么一大片田土,就我翻着拌着。千指望万指望,指望着男人们在外头混个山高水长。这一下好了,儿子混了个‘没劲’,我在泥里拔着水里淘着,好冤。”
阿莲格外难受。好冤,谁不说好冤呢?
一种近于悲壮的气氛,并没有在田野上笼罩多久。彩珍突然毫无根据地东张西望起寂静无边的绿土地,她小心翻起衣角,扯断衣裳里子一处针线,扯出一条金项链。“阿莲,你书念得深,谁也不敢把你当‘老土’诓了,锅塘镇上,你也人面子熟,路数宽。你把这条赤金项链帮我卖了吧。我总得凑一笔钱,总得把儿子哄回学校。”
阿莲打量着货色,她大大咧咧把项链甩了甩抛了抛,太阳地里,很耀眼睛。彩珍就紧张:“这没假的。要看,你到镇上好好看去,别在这儿现眼了。”
阿莲知道这条项链的来头了,她狡猾地笑了笑,就故意漫不经心地问价:“要多少你才出手?”
彩珍:“听他说……我是说,没一千二,不能兑出去。”
阿莲怜爱地望着项链,也怜爱地望着彩珍长长的颈项和衣领开口处隐现的雪白。阿莲真正没劲了:“好吧。”
头上有几朵云,懒懒地聚拢,又懒懒散开。
锅塘镇回来,天就快黑了。阿莲没进家门,就听见猪在英勇地打栏,鸭子呱呱呱吵翻了天,跟着鸡犬不宁,于是狗撵鸭子,鸭子赶鸡,院子里乱得三国蜀魏吴。
阿莲甩掉空鱼筐,赶紧象树头上喇叭叫着那样:治理环境。噢唠唠拌猪糠,呷呷呷剁鸭菜,咯咯咯咯唤鸡扬土稻,那忙乎,把黄昏变得又精采又胆战心惊。薄暮里,一个女人不断地闪现的剪影,使即将睡去的大地,为之一振。
这时候,阿莲感到渴了饿了累了。她晃晃水瓶,空的。揭开锅,冷的。想躺躺那张枣木太师椅,椅子也不在原来的地方。她穿过后院,悲壮地走进现在是儿子春生睡觉的那间房子。
果然,春生安闲地躺在太师椅上,瞧着电视。香港佬吃饱了喝足了没事儿,又在昏天黑地武打。
阿莲坐到春生床上:“儿子,你总不能老是客……”
“嘘,安静,安静。绳镖!缠绳双镖!棒。太棒……”
阿莲不能安静。“我上了锅塘镇,找到了你们那个铝品厂厂长,他被讨账的、退货的,逼在墙角上。一房子乱糟糟,办公桌上都坐满了人。好容易我插上一句,这厂长就好像找到出气的了,‘什么混账乡镇企业,什么铝品厂,统统是绳圈,套人的绳圈!你儿子还可以退掉绳圈回家做田,老子呢,只有抻脖子瞪眼睛了!’儿子,你那厂恐怕真不是停产,恐怕是垮了……”
“真啰嗦真啰嗦。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三角债,再加上铝材一口气儿上涨再加上采购员在外边搞女人再加上产品太土气……真垮了就是真垮了。”
阿莲终于怒冲冲地关掉了电视:“真垮了,你就在家坐吃山空?你就工作服一甩享清福?”
春生在锅塘镇铝品厂干了两年,也许最有长进,就是一张嘴:“我失业了,我怎么办?又不是外国,又没社会保险又没养老金又没流浪汉收容慈善机构……”
“你就不能下地种庄稼?”
春生还在对着电视机干瞪眼:“妈,你怎么这么烦人?你也不看看田里地里,还有几个真正男人干那生活?”
真正男人……干那生活……所以,丈夫也和彩珍男人一样,上九江做临时工,所以儿子花一千元“报名费”(集资费)进城镇,耕耘“金属的土地”,这都不坏。阿莲事实上一直怂恿丈夫、儿子这么干。种田真是把人种得累死了怄气死了,这税那费,七摊八派,都那么狠声狠气硬性强拿,都是“白条子”不能充押抵数,做田人就有那么一句话:长在田里都好看,收进家里就操蛋。阿莲就自嘲,女人是个受气包,也是个消气包,女人做田也许真合适些。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做着做着,她的儿子,或许家家户户的儿子,或许一条又一条汉子,都在“新思想”“新观念”了:做庄稼活,捏泥巴坨,就不是“真正男人”了……
阿莲神不知鬼不觉自已更不觉,“啪”地就给“真正男人”一个耳光!打了后,她也一惊,但她马上说:“没人给你做午饭,我还要对你说,没人给你做晚饭。真正男人应该不吃粮食,不沾泥土,应该飘在云上,呆在你妈头顶上……”
她回到灶房,边流着泪边噗达噗达拉起风箱。她都弄不清,她在儿子房里,为什么不能骂得有水平点?她好像就为这么点事,懊悔得要死。
暮在不动声色地浸染着墙壁了。墙壁爬着黑虫子黑蜘蛛,就被渐浓的黑颜色联成一片融成一体。虫子和蜘蛛和夜幕构造成墙。星星月亮风本来就那么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屋顶就轻而易举将它们阻隔了遮拦了。屋顶的躲藏着和活跃着老鼠蛇白蚁,清新的,活鲜的,明亮的,就都被它们吞噬了。一个叫做房子的东西蹲在田野上。许多虫豸,许多细碎牙齿细小眼睛,包围着白天守卫田野夜晚守卫家园的女人……
幸亏有一样物件,对她及时安慰:信,一封寄自九江的信,安祥地躺在粮柜盖子上。
阿莲做姑娘时念过高中,看她男人写的潦潦草草龙飞凤舞的信,从不成问题。
今晚怎么了?还没看上几行,就看不懂了,看不下去了,就成问题了。
丈夫信中说,原来说栽秧回家帮忙,现在看来割稻也不一定回来,当然不是忙得抽不开身请不动假,临时工好就好在职业上有点自由。问题是,我回到乡下一天也住不惯,家里到处是鸡屎,门外边又到处是泥巴,白天田畈里干活,是个孤独的驼子,晚上一片墨黑一片沉寂,怀疑蹲进坟墓……
阿莲心里愤怒、粗野地怒吼:死东西,狗杂种,我就盼回你对大地的声讨?而且“声讨”得声嘶力竭了,也没半个字想到我、写写我……你这个狠心杂种啊……
走了几条田埂,抬抬头,月色依然息事宁人地柔和。
秧鸡还在不眠,有几声短促的叫,驳斥着乡下之夜死的“沉寂”。萤火虫热情地燃烧着屁股,照耀行人,勇敢破坏“一片墨黑”。蓝带子河边,阿姐或者阿嫂或者阿婆,肯定在守网扳罾,肯定是黄胡鲇子肯定是红鲤肯定银鱼儿,在那么欢快泼辣,一片鱼跃和盛开的水花,天才也不能由此联想“蹲进坟墓”……
阿莲只身穿透着夜色,实际上很孤独。热烈而轰鸣的是一颗心,它仍在怒气冲天和锐气横生地背反那封信,背反丈夫。
纯属偶然,完全是下意识,她走到了自家的田头。仍然是随意,或者是习惯,她在田头站了站。
她忽然感到不妙。又忽然感到冲动不已。田里的禾苗,忽然唱歌。唱得凄婉,悲伤,抒情动情。她想回忆一下,能不能同它们结伙合唱几句。禾们识破了她的企图,它们嘎然停止了歌喉,便舒展身条儿便舞蹈,绿舞衣蘸着如水月色,小夜风里,美丽地摇摆惊心地折腰,叫人一睹三叹,惊魂也销魂。后来禾们就欢声如潮向她淹来,她被碧绿碧绿地埋没,她被清香清香地催眠……
阿莲站不稳田埂了。她想左边摔倒又想右边摔倒。她拧了拧眼角,便有一个激灵。她恢复了常态,眼前依然是绿色的夜。她想,这点恍惚和迷惘,可能是今儿太累了太筋疲力尽了。她开始了继续的夜行。走得很慢很留连。刚刚过去了那种劝勉、那种安慰、那种希望,她闲静地赏心悦目,希望她陶醉与欢乐……是真的发生过还真的是幻觉?
阿莲这么走着,走出了另一个主意。她走进村庄,走到彩珍门前。“谁?”“我。”阿莲就进了彩珍家。
“项链卖掉了吗?”
“别急着谈项链。你把儿子叫来。”
“他睡着了。不能叫的,叫醒肯定发脾气。”
发脾气算什么?谁怕发脾气?谁发谁的脾气?不过……已经和春生发过脾气了,已经和那封信和丈夫发脾气了,又在彩珍家再经历一场“发脾气”,实在没意思。
“行,那就我俩说说。”不知怎么的,阿莲今晚特别想“说说”。
彩珍听说,不能专心,手不能停。她正在忙着儿子那只庞大的旅行袋,吃的穿的用的,一件一件往里边填着。
阿莲不耐烦:“……为丈夫为儿子,昨天嘲笑奶奶、妈妈,今天轮到自己嘲笑自己。彩珍,我从今天宣告,我什么都不怕了。丈夫不回来,他就可以滚蛋。儿子不能务正业或不想务正业或不务正业,他尽可以戕害自己,他不可以威胁他的母亲。我们应该连同我们的田野,向家人和许多许多人,发一串警告:女人的田野,是脆弱的田野!女人的田野,是孤独的田野!女人的田野,是变形的田野!”她这么说着,并无懊悔。虽然后边的话,她是准备了又准备,提炼了又提炼,要和那位大学生说的。
彩珍眼睛睁得老大老大,阿莲在说什么呀?细想想,也不太惊奇,筷子桥,几十个庄子,两三千口,订报纸订杂志也就是阿莲。有一只书架子,架子上名副其实码的是书,还是阿莲。能文能武的阿莲,就常常讲点别人一时听不懂或慢慢地慢慢地才能解得透的话。女状元阿莲,泥巴埋到胸腰,露出的,仍是一颗给乡下姐妹拿主意的脑壳。彩珍想彩珍想彩珍想。
阿莲:“还收拾什么,玩去。”
彩珍:“上哪玩?我……我真有事。”
“有事又有什么用?你看,项链还没卖掉呢,有事你也没钱,你那宝贝儿子还是送不回学校。”
彩珍果然立即泄了气。泄了气的彩珍,就被阿莲很轻松拉出了门。
两个四十岁女人一对中年朋友稀里糊涂走了一会儿,阿莲便要彩珍把项链戴上:“这么好的月亮,戴上一定好看的。”彩珍经不起撩拨,她当真戴上。
阿莲就大加奉承、赞颂。阿莲象是深沉无底阿莲象是算计蓄谋阿莲象是偶而爆发象是……
阿莲:“去吧。就这样儿,戴着项链,戴着月光,去看看他……”
彩珍脸一红,心一跳,“她知道了?她好鬼”。彩珍不说心里话,只说:“看谁?”马上,她转为女人那点小小的狡猾,“啊呀,你这个骚货,我打死你,我真打死你……你想男人你就去吗,你忍不住就去吗,你拿我穷开什么心……”彩珍就一边捶阿莲一边笑得差点儿滚到田埂下。
阿莲不笑。阿莲认认真真以及认认真真到底。“他是个好男人。他的庄稼种得那么好,他帮你把庄稼也种得好。他不象别的男人,送一件衣服还皱巴巴的,他送给你的项链是真金项链。他真他好,他真好真好……”她不掩饰陶醉,“你没道理不对他好不和他好。你没道理你没道理你没道理……”没道理是她自己的嘴唇,竟抖得那么厉害。
没道理是她滴答相思泪:“我们女人,不应该让这样的好男人,又离开了我们的田野……”
后来,阿莲终于甘苦同味不可名状地看着一种真实一个夜景。后来她一个人站在辽阔的田野,站在月光下一波一波耐心地泛滥着的轻柔绿色里,静静的,沉沉的,向往着那一串渐去的慌乱脚印……
井老师说:“门外站好!”
四喜低头看准了门槛,确信自己是在门外。怎样才算“站好”呢?就一动不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