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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平贵说:“赔情了,赔情了。我扰大伙了,我赔情了。该死的牛,一脚踩虚了,翻了个四蹄朝天,我以为它完了……”

有三条汉子打着哈欠出着气:“你也太把水牯子当成牛爹爹了。搞得一人没福,带连着邻屋!”

有两条汉子嘲弄:“有朝一日牛大爷毙了,你恐怕还要蒙三尺孝帽子呢。”

后来就没多说什么了。筷子桥十有九户都晓得,平贵养牛养得走火入魔。“这个平贵,迟早要废的。”汉子们瞧着水牯牛正在晨曦里安闲地吃草,漫不经心给了个“定评”。

汪二爷在稻场棚里静悄悄将息了一个白天,夜里,平贵把老人偷偷地背回家。

夫妻俩一句也没问这为什么那为什么。只是服侍。一个一个安慰,都是话题扯得远远的闲聊。他们晓得老头子一生刚强要脸面。他们也晓得,老人也决不会真正说出什么。他们还晓得……

晓得晓得。只要是这汪二爷,大体上就清楚了晓得了。

六十六岁的汪老头,有三个儿子四个孙子,至于女儿女婿孙女儿,拢在一起,一大排。老头子勤扒苦做,为人直率义气,还有个乡里老辈份人视为最伟大的品性——越是农忙越帮忙。双抢时,帮别人栽秧自己家老了秧,抢暴时,替别人收场自己家稻子让暴雨洗了场。至于逢年逢节逢喜逢丧,谁家有难处或操持不了拨拉不开,就准能在谁家见到汪二爷没日没夜没自己。汪二爷讲豪气争头脸赢得了光荣和捧场,但儿孙们认为一钱不值。这些分家各当家的晚辈们,也没因为汪二爷做这做那受了何种经济损失,他们还是由暗里到明里讥他是老傻子。老头子不让,他一生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认为他没吃亏,为什么村子里谁家打架吵嘴,支书村长一筹莫展,有他汪二爷,都恭敬听着?仅就这个头脸,他的鼠辈下人们谁能悟得出?汪老头与儿孙们矛盾当然不只这个,最要紧的,是在讨个婆婆事情上。算来,汪二奶奶死去整整十个年头了。二奶奶死后第二年,汪二爷没做假,他说他要娶个婆子,那女人是筷桥乡塘畈村一位搭边儿五十岁的寡妇,那寡妇名儿不寡,唤作万双双。儿子们是联合起来的一个恼火,说妈妈尸骨未寒,做得不合情义。媳妇们说,公公这么干,外人还以为我们不孝顺。女儿们更爱自己伟大的母亲,他们骂父亲是个——老妖精。汪二爷没办法,又拖了二年,其间不免常到老妻坟前化纸叩问“尸寒”了没有,续娶可否?如此拖满了三年,汪二爷是一定要娶塘畈万双双了。他的儿子们女儿们甚至还有孙伢们,在家的,充分准备,在外做民工协议工的,也一一赶回,某天夜里一声哦着攻进万寡妇家,说寡妇勾了汪二爷,坏了汪家名声,害得他们出门像老鼠。他们有的手里拿着刀子,有的手里拿着票子,是死是活由她选。万双双当夜就走掉了,塘畈村就再没见到过万寡妇了。汪二爷为这事差点疯了,想双双自不待说,且还咽不下由不肖之子们造遥寡妇实是对他污枉,他顶喜欢能出人头地能争个光洁脸面,如何容得儿女撕他脸皮?他就在家里跳脚骂咧,砸锅摔板凳,闹得不亦乐乎。媳妇们不饶了,一个个嘴巴像剪子:哟哟哟,要得想死病(相思病)了,问政府能不能讨三妻四妾,娶上七个八个,败败火,咱家才得安宁。老头子气得呼啦脑袋转了九百九十个圈儿,床上躺到天黑,摸到屋后大堰塘,吱溜钻进水里。

那天晚上纹风不动,天上一层一层铺着云,天很低压迫着大地。大地就格外漆黑。可以断定漆黑得火柴擦不亮,可以认为那个晚上夜猫子也全部眼睛失明,世界就让这些云搞糟了搞死掉了,世界什么动静也没有。那天晚上我们筷子桥乡下,就人人都生了点小病,都象喝了四两酒,脑壳晕晕乎乎,心境不清明,人人软塌塌,人人没力气,人人喜欢床和枕头和伸手可及的尿壶和臊臭很近的马桶……

只有平贵老样子,驱赶着哈欠也要熬到他的“晚九点”。只有平贵又准时靠到水缸边。就听见水瓢刮得缸底很响。老婆在床上使劲儿睁开眼睛:“脚子水,不能喝。今儿我懒得很,拖拖拉拉,到底忘记挑水了……”平贵没好气:“罗唆个屁,老子挑去。”老婆还是罗唆,“少挑点,慢点。”平贵说:“慢点个屁。”平贵就去屋后大堰塘挑水。那时,“死大地”就有一个很嘹亮的响动。平贵听见的不是什么吱溜,他听见了巨大“轰隆”。平贵认为,那只有一头牛倒进水里才这么山响。平贵赶过去,又慌又抖地划了一支火柴又一支火柴,黑夜终是点不亮。他的火柴就连盒儿也抖落地上了。他七摸八摸,摸到了几根,还摸着棺材一般(或者就是一口棺材)——一只鞋。平贵扁担敲水桶:“不好了,有人投水了!”那时还好,那是上半夜,无论如何上半夜好像人人都比下半夜勇敢。男男女女倦倦慵慵踉踉跄跄总算涌来一片。有人拖来几捆稻草堆在堰埂上烧。水性好的,下汤圆儿咕咚咕咚跳进塘里。汪二爷很快被摸着了扯上了,很快放倒平贵的水桶,很快将二爷“担”在水桶肚上,倒掉了老头子满腹……苦水。汪二爷哇哇哇,以后他就咬着嘴唇昏睡。

因为汪二爷德高望重,好多村上人就申冤告状。村干部乡干部还有派出所的脸不黑的老包们,第二天都“坐堂”在汪二爷家,要对汪家子孙们执法是问。干部们先是要汪二爷自己主诉。这些不肖之辈,怎样欺侮长辈,怎样虐待老人,怎样限制老人自由,直到“有几天不把饭给老人吃”……汪二爷躺在床上,眼睛大睁着,就是不开口。

平贵那时也在床边。汪二爷不开口,平贵听见老人惊天动地“嘹亮”“山响”紧咬着紧咬着嘴唇。汪二爷不张嘴巴只张开眼睛,从小和汪二爷混得很对路儿很忘年的平贵,听见二爷两只眼睛齐声说了许多话。汪二爷说得最多的,平贵,你不让我死,你就晓得该让我怎么活。

村干部乡干部脸不黑的老包们申冤告状的乡亲们,见汪二爷委屈得说不出话或绝望得不想说话,更坚定为民作主和为民请命。他们调查起主要见证人平贵。

平贵想,汪二爷,我晓得了。我俩一墙相隔,是真正村邻,你那性子我最晓得了。你活着,走到哪,人家唧唧哝哝,“这就是没死毬掉的汪老头。”“这就是想婆子想得寻死的汪老头。”这就够了。这就把你的脸抓得破烂不堪鲜血淋漓。这就活着不如死掉了……

“平贵,民气不纯,乡风不正,人人有责。你又是在汪二爷眼皮底下长大的正直人,你说呀。”乡长或脸不黑老包说。

平贵说:“咋说呢,我真屁。昨儿晚上不是闷死人吗,这天气是抓鳜鱼时节,汪二爷下那鳜鱼筒子失了脚,栽进了水里。我那时什么也没看清什么也没闹清。没闹清谁都喜欢往坏处想是吧,我慌得不象个粮食瞎喊乱叫有人投水寻死是吧。唉唉唉我这人真屁……”一屋子公家人是觉得平贵真屁,一院子村上人也顿时稀里糊涂。于是乡长和颜悦色、孝子贤孙般讨问起汪二爷,汪二爷金口总算是开了:“是这么回事。”

脸不黑的老包们觉得蹊跷。他们一点儿也不想收场。他们跳下堰塘,要摸摸有没有那个渔具——鳜鱼筒子。脸不黑老包们很走运,不但摸到了鳜鱼筒,筒子里还卡着一条至少五斤重的大桂鱼。

……这一回,是汪二爷第二次寻死了,这一回,又是平贵第二次救了汪二爷。这一回,平贵才说了上一回事情:“二爷,那个鳜鱼筒子,是我五更下的。像上回一样,我晓得后边会有什么事,我晓得怎么干。二爷,你放心。你老尽管好好消气、养息。”平贵妻说:“我们就说你到安庆做小生意去了,在我五姨家歇脚,听说没赔也没赚,过几天大概就回来了。”

很可惜,这一回汪二爷硬是不说:“是这么回事。”

这时候,我们筷子桥又死了两个人。一个挂在树上一个沉在水里。不是没得吃没得穿没日子过,也不是受侮辱遭暗害,更不是……

挂在树上的是一位豆蔻年华姑娘,据说她妈妈挑的男孩子比她自己选的那个男孩子条件好,又据说这姑娘不晓得好、没福气“好”。这女孩死后也有眼珠,她挂在树上不仅舌头吊得很长连眼珠也全翻上去了。沉在水里的是位六十多岁寡老婆子。六十多岁了,还作怪,还作风不好。还贱得跪在儿子面前哭和求,不嫁个死老头子,好像就昏天黑地没日子。

平贵因为起早放牛,挂在山坡树上的女尸就是他先看见了。他把姑娘解了下来,他只看见姑娘吊着舌头,并没看见姑娘什么有眼无珠。沉在水里的老婆子也是他先撞着了,那不是因为起早放牛,那个死老婆子是中午发现的。平贵的水牯子犁了一晌收割过的早苞谷地,天气热,水牯子就娇气十足地跑到塘里“泡澡解暑”了。平贵千唤万唤不回来,只得下塘请这“牛爹爹”。平贵的脚,就碰上了一件东西……

隔了两天,村里就传出了平贵要卖牛。人们晓得这个喜爱牛喜爱成牛疯子的平贵,是在故意调养快活舌头讲疯话,就像我们乡下老板们(汉子们)喜欢他的儿伢,一边将儿伢向天上抛着用肩膀接住扛着,一边说“把我小狗(小孩)换烧酒喝罗”……就是这么回事。

后来有点不对劲,后来发现平贵无休无止认认真真嚷着卖牛。没有快活开心,有的是累死人的庄严。几个一贯恭维、羡慕平贵养的水牯子养得好的老板们,就试探问起他为什么舍得卖牛。平贵说:“不卖牛你借钱?伙家,我那屋还扫尾不扫尾?”平贵花了一万多块钱盖的楼房,当真至今无钱收尾,很漂亮的房子,结果很不漂亮地那么摆着熬着。老板们一听说借钱就像挖祖坟,筷子桥的乡巴佬们谁都有点钱,谁都花在盖屋子上或准备花在盖屋上,小舅子也别想借上一文。

傍晚时,又有几个想走运的人,打探起平贵是真卖牛还是假卖牛。平贵这次不说借钱了,平贵晓得这几个人很“尖”,平贵晓得跟这些一文钱便宜争死活的家伙们做不成生意,平贵说:“这牛不吉利,老是让我撞上死人。”

平贵第二天起大早,他把水牯子牵到牛集上卖掉了。价钱自然不太公平,因为几十里远的牛集,不晓得平贵的牛多么卫生多么会做田,也不晓是平贵多么爱牛会养牛。

第三天,平贵还是起大早,他黑漆漆静悄悄送着汪二爷。

路,穿凿黑夜。黑夜铺出辽阔,完成遥远。遥远的地方,有一只鸟水淋淋叫着,叫得晓风欲替不替的夜风,颤颤的呜呜呜的。更遥远的地方,应该有一匹兽,它叫得苍老、荒凉、野性、尖厉,就是没有传说中的凶恶。这一对老少爷们,依然是那样悄悄那样默默,依然走着走着。偶然或者忽然,他们想象和变幻着那只鸟那匹兽。

送到十里牌坊了,老少爷们都有点鼻涕眼泪的。

平贵把牛钱塞进汪二爷怀里,汪二爷的盘缠和安家费也就差不多了。平贵就说:“按辈份,该叫万双双万奶奶了。到了万奶奶那里,不想这头事情。掐着指头算计,再别把好日子有半个时辰过废掉了。”

汪二爷嗯是嗯着,哪能“不想这头事情”呢?哪能不想老家筷子桥有个平贵呢?天下懂他懂到心窝里的,也只有这个平贵这位村邻了。

平贵说:“二爷,住稳当了,就打封信。信壳上,别写你那头地点。”

汪二爷就连连嗯连连点头连连脸背着……

稻田那么辽阔那么碧绿,阡陌小径被绿波浪汪掉了。土地就是蓝的天绿的海。这一处田畴那一片稻禾,时有薅草女人撒化肥女人打农药女人,她们的脊背或胸脯拱起一件件花衬衫,很像蓝天飘动五彩降落伞也很像大海行走三角帆还很象……

阿莲挑着什么,在潮气很足土腥味很浓的一条条田埂上扭着。她似乎专门对付什么,对身边这样动人的风景不顾盼不动心。她穿得不错。在她那种年龄,底色浓重的上衣,仍然大方热烈开着硕大花朵,裤子也勇敢地摒弃了蓝黑紫,是草色初呈的软软的绿。她就好看。她也是一张“三角帆”。同样,她对自己也似乎没关注没动心。

她挑着两筐子鱼。阿莲昨天还在秧田里泼粪肥,阿莲今天是标准的鱼贩子。这没什么,阿莲是千面的,还有人说她是大文化人大思想家呢。

有个女人鹭鸶一样迈着秧行,她的脚下哗啦啦啦。“阿莲,你那腥味快把我冲死了。又上锅塘镇贩卖鱼鲜啊?”

不上锅塘镇又上哪里呢?是上锅塘镇。筷子桥下流着一条蓝带子河,鱼很有名。这一家那一户零零散散捕得,阿莲就吆喝着讨价还价收拢过来。“筷子”自己不吃,要送到“锅”。阿莲就老是跑,老是“筷子”“锅”。好像人生人世,也总是筷子、锅。

阿莲歇下担子等着。等着这个二十年前和她一起嫁到筷子桥的彩珍。

“我儿子回来了。”摘下喷雾器,彩珍一屁股夯在潮叽叽的田埂上,鹭鸶腿仍然拖在泥里水里,很疲乏很累,“一不是暑假二不是寒假,他就回来了。我说儿子,你要考试,要拿文凭的,你念大学念那书,是歇不得一口气的。儿子说,没劲。我急了,是不是病了?他说,没劲就是病了?儿子,那你怎地才有劲呢?儿子不做声,问了好久,应了个‘不知道’。阿莲,我现在是真没劲了,我这一生算是完了……”

阿莲的心里,就有什么翻翻滚滚的。阿莲好想说:我呢?我还不和你大同小异?好像我有劲?我这是最后撑着。你说你那儿子,我要是跟你说说我的春生……

到底没说春生,也不应该现在、不应该向彩珍说春生。她说:“我看这事你不能逼着问。”“不能”好说。“能”呢?阿莲也说不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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