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棵子罢手,水田果然就淡淡地蓝了。风果然有点甜津津的。太阳果然有点潮潮的。打瞌睡土地,算是睁毕了最后一层眼皮。
乡姑子杨梨儿瞅着捂了一冬捂得雪白的腿杆,一个秧季,被蚂蝗啃得大洞小眼,酸酸的水儿,就不知在哪寸肠子里咕嘟咕嘟的。她是个长得好看又总爱好看的姑娘,于是十八岁那年她“啊”了一声:“啊,天老爷,就这样定住我吧。”天老爷是位不错的朋友,二十二岁了,梨儿,漂漂亮亮,果然还是那般“定住”。
很快,一双弹力丝长袜,套上了昨天还是泥糊糊的脚和蚂蝗咬伤的腿,端肩杉,紧腿裤,也一件一件上了身。正在考虑穿船鞋(船形运动鞋)还是穿网鞋(网眼皮鞋),杨老西不知在哪儿冒出冲冲的喊:“梨儿,房子里磨啥呀?快把花生种背上南岗头。”
杨梨儿一个原地跳。爹真是,做庄稼总是不换肩不喘气,这放下那捡起,这完了那来了,这就是爹爹爹。
梨儿负气地跑出门,她要撵一撵爹说一件事。说得高高的响响的冲冲的,也不必保证,没点恶声恶气。
她把大地跺得咚咚的。她撕开春天末尾五月开头那最温存的阳光。她冲散正在殷殷告别的春风。她要质问——对,是质问:爹,三月你说整完田再上城吧,四月你又说栽完秧再上城吧,这是五月了,花都开累了,鸟都唱疲了,我还不能休息一天?
路很平,她忽然打了个趔趄。眼急忙闭起,那也没闸住泪水。
杨老西扛着梨弓,跟在牛屁股后头。牛尾缓缓矗起,老西慌忙摘下他那斗笠帽。很快,牛屎黑糊糊装在斗笠碗儿里,捧在老西手上。
她吵。爹你是哪朝哪代人?世界早已用上了白色肥料,你还在用帽子接牛屎。搞得人恶心。杨老西不吵。他平平和和指教。那有什么恶心?牛不吃荤腥,牛巴巴还是草。斗笠洗干净了,戴在头上,还散着三分青草鲜味呢。她更怄气,更吵。你不怕别人说,我还怕别人说呢!杨老西哈哈大笑。说啥呀,说老子田兴得肥,庄稼长得好。她再吵,他再说。她只是吵只是吵,他只是说只是说。吵吵吵。说说说。
这是以前。近来没有。今天没有。
爹扛着犁,捧着斗笠或捧着牛屎。爹的和尚头在太阳底下亮闪闪。爹的脊背,一年一年向后方撤退,爹的脚总要往前边走……
“你愣在这里干什么?还有二十分钟,那班招手车就‘过路’了,快走啊!”
说这话的是排灌站的计小欢。那个排灌站就在筷桥村北,是这一带唯一的“机械化”。计小欢就在站上当合同工,早五年,他还当过杨梨儿中学同学。
“小欢,真对不起。我们家今天……遇上事情……”
计小欢严肃地一怔,认定是一桩突然事件,怪紧张的。问起来,嘴形都失去了一半漂亮。
她不好意思了,马上安慰:“不是多大要紧的,很平常的。”
她越来越成了他的魂。这么一说,他果然又就心魂安稳些了。不过事情总是事情:“快说吧。不管是出力事还是出钱事,相信我都能帮忙都能做好。”
她对已舒心对彼僚人地一笑:“小欢,以后你就慢慢晓得了,我们家大事急事,十有八九就是做庄稼。”
“什么?你说你们家今天‘遇上事情’,就是做……做庄稼?”
“是。我要和我爹上南岗头种花生。”
种花生?并不是种元宝种金条或者种楼房或者种家庭工厂或者或者或者。她肯定是说“种花生”。每天都可以种花生。一亩地也只收到三四百斤花生。这就太荒唐或者太无聊。而那个摄影家协会,今天在本县县城最后一天服务。而他和她一年又一年,直到八十岁还要愉快欣赏愉快回忆的第一张合影,应该是最美丽的永远不凋不谢的鲜花。而他还在省里看过一次摄影家影展,他没给那个影展留言,只留下一份激动一种心愿,今天和一个美丽的姑娘来到追求美表现美的摄影家面前,请教讨教定然方便不少有兴趣不少……
他舌头在抖了,你是说种花生?
我是说种花生。
他肩胛都在抖,你是说种花生?
是的。是种花生。
那……那我们的事就轻得不如花生壳了……
我没这么想来。世事总不是单一。有我和你的事,也应该有我和爹的事。
计小欢觉得咬碎牙齿肚里吞。他忍了又忍地说:“为了简简单单的一趟进城,我一次又一次一个月又一个月约你,你们家总是那么忙那么……有事,你总是陪着你爹有事。连栽完秧后,都不能一天没事,我俩都不能一起逛逛、谈谈。梨儿,我们之间到底还叫什么事?”
她觉得是委屈了人家小伙子,觉得是自个不对。她觉得很有吸引力很被女孩们抬举眼热的计小欢,对她很纯很爱。她又抱歉了一遍。
她只字未提爹。也避谈浩翰农事里一件很小很小的事:今天她还种不种花生?
计小欢觉得她白念过书,枉为现代青年。往日,一个什么都好看的女孩,变成了委琐,变成了庸俗,变成了没头脑,变成了蠢和……蠢。
五月的平静田野,忽然震荡、轰鸣:“你不懂爱,也不懂爱情。只晓得老实巴脚做农活和多打几颗粮食。只晓得溶进父亲沉重阴影而消灭自我。也许你父亲还能标榜出农本主义、封建主义。你呢?一无所有……”
杨梨儿的大眼睛好黑好白:“请收起你的学问。你太高大了,高大得不成为人类。你滚!”
杨老西唠唠叨叨:“种花生也和稻秧儿抢栽抢插一样,分今儿明儿上午下午。五二年,我跟你爷爷也是在南岗头种花生,也是谷雨后十天,和邻村老陈家地界搭地界,都是分的地主这块一划两半边的地,他晚种了两天,重阳起花生,天爷,水籽儿竟比我们家多了两成,你猜,你爷爷怎么说?你猜呀……”
梨儿是在猜。小欢躺在床上吗?小欢在三岔路那个小店里醉酒吗?小欢转身就去喊魏兰:“魏兰,走,我们上城照相去。”魏兰说,“怎么,梨儿不甜啦?魏兰说,走,那我们照相去……”
“猜呀,你爷爷说得真绝……”
梨儿:是说得绝了点。“你滚”是说得绝了点。谈“主义”谈“哲学”需要时间,种花生应该需要时间。我爱你需要时间,父亲需要一个女儿也需要时间……
“你爷爷说实籽儿花生是儿子,水籽儿花生是丫头,男阳女阴,多晒两个日头,就‘儿子’多‘丫头’少,老陈家连这个都不晓得……你爷爷总是说得那么轻巧好笑,做得那么使劲实在。”杨老西自得其乐样儿。
乡姑子杨梨儿和她父亲杨老西,就这么在南岗头种着花生。布谷鸟在蓝天上,身影瘦小和声音嘹亮不成比例。几头老牛贪婪地吃着青草,它们身后都是广阔的年年需要耕耘的土地。地边边刺刺拉网着野蔷薇,它们开的花朵很柔嫩很柔嫩……
花生地梨过一次耙过一次,猪栏肥施得足,很暄。杨老西在前边轻松地挖着,杨梨儿跟在后边下籽儿和踢土盖窝。
杨老西就觉得太阳很暖和。小南风唱唱的,把他的嗓子唱得很痒。破喉咙一会儿就马马虎虎唱起了倒七戏(庐剧):“催战马劫敌营强夺金印,风驰电掣无遮无拦万里横行……山放马水洗尘我回头叹追兵。”唱得得意,还牛鞭代马鞭做了个丑死人笑死人的动作,还真的“回头叹追兵”……这一回头不打紧,刹那瞅见了女儿在猫盖屎,一窝窝花生,总有那么一两粒露头露脸没盖住。老西“吁——”地喝住了牛,脸就黑到了脖子根。
“大人干活还是小伢玩把戏?你瞧瞧,你在作甚呢?”
杨梨儿果然从一个梦中醒来从一种境界里挣脱,果然看到她把花生种得一塌糊涂。
“你是心眼花了。你一天到晚就贪着上城上城。排灌站那个闲佬计小欢,成了晃眼虫。这不成,老子今晚就找这个小杂种去!”
“爹,你别骂人好不好?”
“骂人?老子还要敲烂他的脚孤拐!只要老子家里有事,他就跑来捣乱……”
“小欢没那么坏。你要是伤了他,我就天天伺候去。”梨儿知道她爹,脾气暴,爱打个架,就像他恋的那杆铳头烟袋,到老不离身。
“你去嘛,你现在就去!”
“这可是你说的。”女儿撂下装花生的捎马,抬脚就走。
杨老西满天漆黑,一腚砸在松软的土地上。那个坑,立刻把他埋了半截。
翻出存折儿。娘在锅房里问:“是不是找你爹的旱烟?搁在站柜头上的洋铁瓶里呢。”杨梨儿就胡乱应和“晓得了晓得了。”杨梨儿就上信用社。
现在,她看清了这张存折。现在她念起写在存折上的故事。
旧年冬天卖花生。杨老西一大早张罗着进城,说“老大人糖坊”收的花生价好。早去抢个早脱手,说不定也算那么点早发财。娘是个破嘴,从不顾图吉利发财什么的,娘说“老大人”刁得很,难讲话,保不准卡你的秤压你的价还胡叽八扯花生嫩花生潮,娘说不好卖不上价就回来,贪咱家的,没门缝儿!娘的破嘴没个完:“上趟县城总要干点实事,卖不掉花生,毛绒裤还是要买。你那条寒腿再不好好捂捂,哪天说不定咔喳断了……”说得杨老西好烦,又是卖不掉花生,又是“咔喳断了”,出门就不省心。娘还言行一致拿出一把零零散散大票子小票子,塞进老西荷包里:“哪号裤子毛长、暖和,就买哪号的。别舍不得!”杨老西怄得不能不回嘴。晚上回来,花生没有了,毛绒裤也没有,只有这张两百九十元存折。娘就和爹大吵。气得不给爹做饭。老西嬉皮笑脸把存折塞给女儿:“爹卖个乖,我姑娘给爹做顿好吃的。”杨梨儿一边烧锅,就着灶火,她眼泪婆娑瞧着存折,那上边的存户是她的名字。爹最近老是跟娘提起她的名字:“梨儿和小欢恋了爱了。这两个小东西都爱俏,都攀好,往后办事,不是轻心省力的。梨儿的事,现在就得天天办月月办,有个三块五块,随时给她存上……”于是,花生和毛绒裤,就变成了这么一张纸。
杨梨儿取了钱,小镇上几家商店转了个遍,依然空着手。她瞅瞅日头,就紧了几步赶那“PPP”个体三轮车。
晚上,乡姑子梨儿踏着月光往家走,包包里,装着进城的收获。
她要给爹递过去。她有个很圆和的谎话,她相信这是抗得住火爆老爹的。她要说:“是杀了价的,是占了便宜的货。天气一转热,谁不想把这类库存物资变成活钱?一条优质上好的羊毛绒裤,才三十八元。”实际上,那毛真是驼毛,八十八块,一分不能少。
她还要给计小欢递过去。是一架傻瓜照相机。
她要说:“别当傻瓜了,自个学着照吧。学会了,我一天一个漂亮,让你照得相簿子美不胜收。待上年把,暖融融偎依床头或漫不经心信步田埂,我一页一页检阅,不错的话,我批你个摄影协会会员……”
还说啥呀?别说了。免得排灌站的小河旁,两人谈情说爱,少了话题少了丰富。
平贵从分了责任田拴上牛,一个丑习惯十年不改:晚上临上床,渴不渴,都就着水缸咕嘟咕嘟喝半瓢水,为的是第二天一大早让尿涨醒了,牵出他的水牯子,村角牛汪凼里把屎把尿。妻就说:“别人喝上饮料了,你连开水喝不起?”上高小的儿子也批评他“不讲卫生”,平贵不想同长头发和黄口罗唆,就喝起开水。第二天清晨误了事,受过严格训练的水牯子实在觉得超过了时间,它实在憋不住,也像主人一样第一次破例:糟了栏。一泡牛屎,由于硬度不错,问题还不太大,那泡憋了一夜的尿,算是把牛栏卧草、食草全浸了个透。平贵一觉醒来,提着裤子见了这号事,他没骂畜牲,他骂了老婆儿子。他到处吹,他养的是卫生牛。这一回,清栏就让他费了半晌工夫,还有那白白渗进地下的一沟牛尿,他曾经称过,一般是六斤六两,可增产三斤稻谷和半斤棉花或五斤卷心菜,这些数字可靠不可靠,他知道,天知道。还有,糟了栏的牛,卫生没有得到保证的牛,染了什么病没有?疑神疑鬼,寝食不安,眼睛瞪得像鹅蛋观察了水牯子五天。
平贵自然恢复睡觉前喝冷水了,不是水缸里的,是妻特意给他必备的凉开水。不是用杯子喝,依然是那只水瓢。第二天清晨就仍然准时有一个激灵有一个尿战,下了床踢踏鞋儿,先轻松了自个卵泡,再把牛赶进凼里,训练有素的水牯子,就不偏不斜地把它的宝贝,献在主人粪瓢里。然后,平贵把牛牵到山坡上吃露水草。他只想养一条好牛和多得肥料多收点粮食。他没想到,他的一生因此有了一个造化。
那是芒种的第二天,上弦月细嫩得挂不起猪腰子。老天爷尚没抻一抻胳臂挣一挣懒腰,天和地,就青青的灰灰的。
瞧过成千上万回的牛汪凼,平贵觉得有点不对。那一片水色过分暗了些深了些,那里有什么。当然,肮脏的牛汪凼,不应该有什么。
平贵伸出全部粪瓢柄子,够着了那片“深深水色”却是拨拉不动那片水色。再拨拉再拨拉再拨拉,平贵慌了,他扯起裤子下了凼。
是一具溺尸。
平贵生理性本能地怕。同时儿还附加一个怕:别沾上什么干系说不清。平贵就上牙打下牙,啊啊啊哇哇哇,什么也没顾明白地大喊大叫。
平贵颤抖着滑着歪着嚷着叫着已经把溺尸弄上岸了,村里还没有出来人。不晓得什么回事,一些人起来了,只是摸摸门拴牢不牢,然后屏声静气守在门角。一些人起来了,又在和老婆频繁地讨论是扛上扁担还是端起大锹。一些人起来了,想想家里没壮汉子,只顾树起耳朵“看”外头事儿。
当然最先赶来的,就是手握菜刀的平贵老婆了。
平贵这时说清了:“没强盗,别砍。”又说:“是汪二爷,已经活泛过来了。”又命令:“来,快抬进我家稻场棚里。”又交代:“小声点。轻点。”老婆稀里胡涂和一塌糊涂跟着他团团转。
这时候,有五六条汉子,象是民兵集合,又像集团冲锋,结伙儿奔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