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迟到了八次的步履,因为被剥夺资格,或是失去了机会,他们没能汇人天安门广场那托起一轮红日的大潮。今天,不能再迟到了,否则将会导致终生的悔恨!
南昌,丰城,清江,新干,峡江;
吉水,吉安,泰和,井冈山。
我们走过了这条全长350公里的道路。
我们曾目睹——
晚上十点钟才搭好的大棚里,因为来不及拉上电线,只好点上一盏汽灯。每一个盛满热水的木盆里,都泡着五六双脚,而后一批批凑到汽灯前,彼此帮着挑破脚板上一嘟噜、一嘟噜好似紫色葡萄的血泡。有人就这么坐着,坐着,突然倒在别人的铺上,旋即扯起了呼噜;
凌晨六点,每一桶饭前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红卫兵,谁都担心自己吃不上,要等下一拨。盖一揭,很少有人用筷子,干脆就用饭盒、茶缸这么舀下去,一片咣咣当当的撞击声。渐渐地,越来越有力的晨光一下揭开了暗幕,洁白的米饭,碗里装了一半,地上撒了一半;
不管是大车、小车,还是带斗的拖拉机,几乎没有哪辆车子见到红卫兵不停下来。总有人矜持地谢绝,总有人迫不及待地爬上去。只要车厢是没有顶的,每一个车厢都像是一个倒置的梯形。红卫兵们堆砌自己的技术,会令填充沙丁鱼罐头的工人们失色!公路上,人流如倾巢而出的蚁阵,开不成快车,负重如牛、几乎要散架的车子,也无力开快车;
划过两边的柳树、槐树、泡桐,唤起近处与远处村落的一声接一声的狗吠,追逐那一方方决不肯轻易露面、可一旦露面姿容无比亲切的路标。电筒光一道、一道,一串、一串,低处像夏夜旷野里上下飞流的萤火;高处,好似外星人一片惊异的眼睛……
所有的心都在贴近那个日子。
所有的艰辛都为推向那个日子。
所有的疲惫在那个日子前都变得无与伦比的美丽。
新干至峡江的一段公路上。一辆“华沙”轿车停住了,雪亮的车灯照在前面的三个女红卫兵身上,都只有十四五岁,单薄的身子骨,一看就知道是南方人。全副行囊,背包、水壶、语录牌……一个个一拐一拐,步子不像是走,而像是在拖。
司机下来了,“刚好,我车上还能坐三个人,你们上来吧。”
三个人都摇摇头,说话几乎都有气无力:“不,我们要……自己走到井冈山去。”
桐木岭,一户老俵家,门口一个装了开水的大木桶。这段时间,木桶像是有漏眼似的,刚倒满,里面锅里的水还未开,这边就见底了,主人一天得烧十二三桶。
两个操着一口标准北京话,二十一二岁的女红卫兵过来了,水壶里灌满水,又找了块青石板坐下,打开纸包,里面是一馒头。
主人看在眼里,“你们还没吃饭?”
“没吃。”
“两个人就这么一个馒头?”
“怨自己。中午走到厦坪,没能赶上饭,一人在街上买了三个馒头,路上一起吃了五个,没想走到这里接待站,又没赶上饭……”
“那就到咱家吃,没什么菜,可总比你们啃个冷馒头强。”
毕竟是北京姑娘,两个女红卫兵没有忸怩,爽快地跟主人进了屋。
饭桌上,一盘青菜,一碟红辣椒炒豆豉,还有一钵粉蒸肉。两个姑娘先夹了点豆豉,只进嘴吮了一下,便咳了开来,不迭声地:“真辣,真辣!”连忙扒了一大口饭给咽下去……此后,筷子便一直伸向那盘青菜。
主人见状,筷子指着那钵粉蒸肉道:“你们是大地方人,讲卫生,要不,咱就要给你们夹了。客气什么?当年毛委员还在老百姓家里吃饭哩,端南瓜吃瓜,端肉吃肉……”
一个姑娘动了筷子,“那好,我就不客气了”,夹了一块肉。又用胳膊碰了另一个姑娘,她也夹了一块。
粉蒸肉是用晒了的咸肥肉做的,喷香,而且咬下去,一口一泡油,一块约有二两重。头一个姑娘一口就咬掉小半块,油一下漫开在她的下巴上,晶亮亮的,似上了一层釉彩。后一个姑娘则一小口、一小口地咂着味,情不自禁地赞叹:“真好吃,真香……”
主人问:“你们好久没吃肉了吧?”
俩人差不多迸出了同一句话:“可不,有一个多月没吃,快成尼姑了!”
“那你们就再吃。到了茨坪也没有肉吃,餐餐都是萝卜,肚子里的一点油,都给刮了……”
这餐饭,两个姑娘一人吃了四块粉蒸肉,外加两碗米饭。至今,主人的妻子还清晰地记得此事。她对我们说:“活了半百年纪了,咱还真没见过这样能吃肉的姑娘哩!”
“造反倍觉主席亲,革命方知北京近。”
“红司令惦记红卫兵,红卫兵思念红司令。”
那段时间,井冈山一天最多涌上十万红卫兵!
那段时间,山上的接待办公室和十七个接待站昼夜灯火通明!
连远在两千多里外的上海,也感到了井冈山上那炽热、厚重的,厚重得如同以红铜雕刻出来的蓬蓬情焰——制造井冈山纪念章的工厂,一天二十四小时陀螺般地疯转,气喘吁吁、口吐白沫的还有几家里弄工厂——涂色、上针,装纸袋。工人们在压榨出自己最大体力之后,生产出的两万枚纪念章,每天下午由列车带去南昌。
南昌火车站,站前广场上,一辆发动了的“华沙”正等着……
十
1966年12月30日,晚十点。
中南海小礼堂里,湖北省高等院校“赴广州专揪王任重革命造反团”的红卫兵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语录歌》、《造反歌》。
北国的冬夜是静谧的,像日本画家东山夷魁笔下的一幅水粉画。中南海的冬夜则更是静谧,静得柳絮般的雪花悄然溶进湖水、几片枯叶纤然划过瀛台上涵元殿的琉璃瓦的声音,几乎都能听见……
此刻,八十个年轻人不知疲倦的、沙哑的歌声,好似八十台磨秃了针头仍同时放着的唱片机,将这静谧也撕成了柳絮般的碎片……
也许,中南海南部的丰泽园里,那间颇有初唐诗人卢照邻的“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的意味、颇似一个古旧书籍研究所的书屋,也隐隐透进了年轻人的歌声?
时针指向十一点。红卫兵们不耐烦了,喊了两声:“陶铸,快出来!”“陶铸,快出来!”又齐声诵读语录——“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什么人只是口头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动上则另是一样,他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如果不但……”
还没念完,刚刚结束一个会议的陶铸同志,面带疲色匆匆进来。
接见是以以下的对话开始的——
红卫兵:(呼口号)炮轰中南局!打倒王任重!打倒折衷主义!打倒调和主义!
陶铸:你们这种会议形式,对我是不恰当的,我是中央政治局常委,“文革”小组成员,是接见你们,你们这种形式是不恰当的,这种形式我不赞成……
红卫兵:通令上讲得很清楚,要求解决问题,不是接见。
陶铸:你们觉得不是接见,这个会可以不开。
红卫兵:不开就不开,说斗争你,我们不能接受。
陶铸:我现在是代表中央接见。八十个人总不可能都谈,你们由五个人提出问题,我来回答,如谈不完,还可再谈。
红卫兵:既然讲代表,就是十五个。
陶铸:不行,原来讲座谈是十五个代表。
红卫兵:按你的要求,十五个代表座谈,其他同志听一听。看来,今天陶铸没有诚意。
陶铸:今天把江苏的红卫兵都回绝了,怎么没诚意?
红卫兵:是因为我们绝食才见到你的。
陶铸:绝食我是不赞成的,你们要是不吃饭,我今天还不接见你们!
红卫兵:晓得这个样,该不吃饭,看你出不出来见。
陶铸:今天讲五个,过了五个就不讲,我来回答问题……
红卫兵甲:湖北革命群众起来揭发王任重的滔天罪行,要打倒他,谈谈你的看法。
红卫兵乙:王任重怎样爬上“中央文革”副组长宝座的?有无后台老板,是谁?
红卫兵丙:为什么王任重有毒的东西放得那么多,你陶铸是否发现,王任重为什么提为中南局第一书记、“中央文革”副组长,提得那么快,他的后台是谁?
6月1日由中南局调来北京的陶铸同志,分管中央宣传部、组织部、新华社、广播局、文化部、教育部、国家体委、卫生部等八大部、中南五省和华东七个单位的运动。几个月来,他紧紧追随周恩来总理,像一个站在船头、手扬巨橹的勇士,在黑云压岭、浊浪拍峰的日子里,尽自己的一腔忠贞,满腹智慧,以罕世的勇敢与努力,卫护党和国家的航船不至于沉没。每天在晚上十点钟之前,陶铸在漩涡般的会议中,穿越一片又一片的雷区;每天在晚上十点钟之后,陶铸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造反派组织的代表,作剑之韧,以棉之柔,呕心喋血……
昨天,他与安徽“八。二七”红卫兵代表谈至凌晨三点。眼前,对他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
1967年1月19日,晚九点。
人民大会堂江苏厅。大厅北侧的窗户前,周恩来总理揭开紫红色天鹅绒窗帘的一角,注视着大会堂正门前万头攒动的人群和卫戍区战士以身体组成的警戒线……
坐在沙发上的陈毅,憋闷如困在笼子里的美洲虎,再一次站起来,“总理,还是让我出去同小将们谈谈。”
“不行,我不准你去见红卫兵!”总理的答话掷地有声,下午六时,他们在大会堂接见完外宾,就被几万名红卫兵围困住了。红卫兵们一次次冲击警戒线,一遍遍地呼喊“打倒陈毅!”“交出陈毅!”的口号。现在,三个小时过去了,这片由高音喇叭、手提话筒和几万个喉咙组成的喧嚣气浪,仍没有平歇的迹象。周总理看到,在天安门广场的东侧,送面包和茶水的车子不断开来,一队队红卫兵轮流去车边吃饭,同时大会堂的几个门口仍被围得水泄不通……他确信了自己一开始的估计:这不是一次娃娃们能策划得了、组织得了的行动!
20日,也就是明天,经毛泽东主席批准,中央军委决定在京西宾馆召开军委碰头会。各大军区、各军兵种的负责人已经到京,届时,“中央文革”小组的全体成员也将参加。会议的中心议题是军队该如何对待“文化大革命”,以及军队自身的运动该怎样进行。中国两股异常重要的力量将在这次会议上进行异常关键的较量:或是使这次会议成为军队“文化大革命”的誓师大会,或是通过这次会议稳定军队,进而稳定已如燎原之势铺向全国的动乱局面。
周总理清楚:有人不想或者说是缺乏勇气在京西宾馆见到嫉恶如仇、不畏淫威的陈老总。而自己一定要保护好老总,让他明天以一如既往的身影出现在京西宾馆……
“报告总理广进来的是卫戍区的一位团长,第二道警戒线已被冲垮,再徒手空拳不行了,我请求从卫戍区调来武装部队!”
“不行!”总理一下拒绝了,又侧过头交代陈毅,“你记住,不论发生什么情况,你都不准出去!”
周总理出现在人民大会堂汉白玉的台阶上。借着广场上探照灯的光柱,他看到了一幅动人心魄的图画——一片片挥舞的拳头,像一整座轰然倒塌的原始森林,砸向手挽手的军人。世界上一支最骁勇、最善战的军队,此时只得用自己的头和脸,去承受一场非战争的战争,不断有战士被打昏在地,但旋即又有战士顶上去,准备再次被打昏在地……
“不像话,太不像话!”周总理猛地推开警卫员,走下台阶,扶起了一位头上流血的战士。
一道探照灯光从周总理头上划过。这一瞬间,他看到的是一张年轻而苍白的面孔!几张、十几张、几百张年轻而炽热的面孔!
从西安事变,到重庆谈判……
从万隆会议,到莫斯科会议……
再乱的线头,他都能织成一幅有光有色的经纬;
再残的棋局,他都能走出一条有水有山的棋路。
他能把冰置于炭,冰依然晶莹;
他能把水纳入火,火还在燃烧。
温厚,典雅,敏锐,睿智……
“周恩来风格”令敌人都不得不为之折服!
然而,他还没有处理过有如此纠葛的场面——
一边是红领章,红帽徽。
一边是红袖章,红语录。
顷刻间他的心灵失去了某种平衡,大步走到狂喊乱叫的人群面前,从一个军人手中夺过了手提话筒;
然而,就是在失去平衡之后,他依然表现了完美的“周恩来风格”:
“你们今天一定要冲进大会堂,那就从我周恩来身上踏过去!”
他浓眉下的双星,犹如乌云下的炯炯闪电……
那是愤怒。那是沉郁。那是饱经忧患的莽莽黄河。
还有点晶晶潮润……
似烛泪。似檐间正悄然化为春水的冰凌。
那是一双你不得不看、又不忍多看的眼睛!
那是一对有资格雕刻在历史丰碑顶端的星辰!
冲到周总理面前的红卫兵,一个个立住了,随即似湍急的江水打了个漩涡后往回卷去……他们也在高喊;
“别再往前挤了,停下!”
“安静,安静,听总理讲话!”
十一
许是那年秋季的雨水特别多吧,那年井冈山的冬天也来得特别早。
大概是11月的最后几天,井冈山便下了第一场大雪。开始,满山银铠闪闪,树粉妆茸茸,蜿蜒、腾挪的脉痕在天际上勾勒出的一条白带,宛如王右军的草书,纵横捭阖、肆意挥洒……颇有些诗情画意。逗引得那些没有见过雪景、或者没见过大山雪景的红卫兵们手舞足蹈,流连忘返。
很快,大自然就以力透筋骨的寒意,来证明自己并非是为人间助兴。
气温,一度接一度地下跌,快得人的皮肤都能感觉到。上午还是缀满了梨花般的枝头,傍晚,便被料峭得有如一把刻刀的老北风,给刻成了一串串冰条子。盘山公路的路面也冻住了,在高处看,那一层层的硬壳,狭长而又泛出凛冽的光泽,颇像是一根绑在井冈山身上的冰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