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宇与海南“汽车狂潮”。
历史往往向人们开这样的玩笑:你准备走进天堂,最终却走进了地狱。
这是命运使然。
命运是一个黑色的幽灵。它无所不在,它无所不能,它是维系人生每一道关口的无形的锁链。唯心论者解释为上苍的安排,唯物论者解释为对机遇的抉择与把握。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于是,面对命运之神,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了强者,也有了弱者;有不懈的探求者,也有因循守旧者;有了暂时的胜者,也有了暂时的败者;并且演出了如此千姿百态、光怪陆离的人生活剧——
一、他,把天捅了个大窟窿
所有人物的成败都取决于他们的行动。
——亚里斯多德
1984年秋,西方世界的传播媒介突然披露一则爆炸新闻:
根据人造卫星捕获的信息,中国南海的北部和琼州海峡两岸,已变成了一片钢铁海洋,中共正频频调动数以万计的坦克,即将投入到越南战场。
消息是惊人的,像一片乌云压向人们的心头。然而,有惊无险。排列成方阵跨越大海的钢铁洪流,不是坦克,而是汽车。
随之,港澳许多报刊也纷纷抢登这一事件的内幕消息。一家刊物别出心裁用一辆悬在楼群上空摇摇欲坠的汽车作为刊头,惊心动魄地描述了发生在海南岛的汽车狂潮所辐射出的冲击波。
还有一家报纸更是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人欲横流的情状:在海南岛开始炒卖进口汽车那一段时间,香港不少投机商人闻风而动,东飞日本,西扑海南,低价购进,转手倒卖,赚取高额利润,当时一部十二座日产面包车,在香港售价仅值五六万港元,但在中国国内,则以一万元一个座位计价,一部十二座面包车卖到十二万元人民币,相当于三十多万元港币。怪不得香港投机商人蜂拥而来。有些投机商人转瞬间便腰缠万贯,变魔术般地一跃而成“百万富翁”、“千万富翁”……
海南岛大量进口汽车,不仅把香港的市场和车行炒得乱哄哄,闹嚷嚷;而且,日本的产业界也为之震动得坐卧不宁。丰田汽车厂的一位副经理亲自坐飞机飞到海口,再三向我方有关人员请求,希望我们能够尽量减缓进口汽车的速度和数量,因为,造汽车并不像造打火机那般轻便简捷,他们每年生产适于中国公路上行驶的左舵汽车的能力是有限的,无论如何也满足不了目前所需的供货量。
后来,国内报纸上也以整版篇幅登载了这场震惊中外的海南岛汽车事件。不过,那时已经是故事的结尾,大幕已经落下,繁忙火热的气流早已过去了,刻印在报纸版面上和人们心里的,只有痛定思痛的梦魇和往事的不堪回首。
1985年7月31日,新华社以《海南岛大量进口和倒卖汽车事件真相大白》为题,详尽报道了中央联合调查组检查海南汽车事件的前后经过和处理意见。报道中说:海南岛区党委、区政府的一些主要领导干部,从1984年1月1日至1985年3月5日,共批准进口汽车八万九千多辆(90%以上是小轿车、面包车),已到货七万九千辆,批准进口电视机二百八十六万台,已到货三十四万七千台……这些物资显然不是海南岛的建设和海南岛人民消费所容纳得了的,而且多数是海南岛建设所不需的(如小轿车、面包车)。实际上,进口的汽车已有一万多辆被倒卖出岛,销到二十七个省、市、自治区。
海南大量进口汽车等物资倒卖出岛,冲击了国家计划,冲击了市场,违犯了外汇管理规定,破坏了信贷政策,败坏了党风和社会风气,错误是十分严重的。其性质是严重违背中央的方针政策,明知故犯,弄虚作假,欺骗上级的政治性错误,是无组织无纪律,违反组织原则,严重违反党纪、政纪的错误。错误的责任在区党委,主要责任者为雷宇同志,其次是姚文绪、陈玉益同志。
海南岛汽车事件的主要责任者雷宇,一时成了国内外人人瞩目的新闻人物。
雷宇,他的胆子也真够大的,他把天捅了个大窟窿!
雷宇,汽车;汽车,雷宇!不论是熟悉他的人,或者是不熟悉他的人,都在有意无意之中把这两个名词联系到一起,好像雷宇就等于汽车,汽车就等于雷宇一样。虽然事情的开端和它的结尾,完全不是这样一个逻辑;虽然雷宇已被撤销了在海南岛的一切职务,并早已辞别了海南的父老。
汽车,汽车,就像幽灵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海南岛人至今不会忘记那个曾使这个荒蛮远僻的岛屿像开锅一样沸腾起来的怪物,虽然那些怪物现在都已被国家物资总局调出岛去了。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了,雷宇和汽车不仅没有从人们的话题中消失,反而罩上了一层雾一般神秘的纱幕。许多不了解内情的人常要提出:雷宇是怎样掀起这一场汽车狂潮的?这样惊人的汽车事件何以发生在海南,而不在其他地方?何以发生在雷宇身上,而不在其他人的身上?
这个把天捅了个大窟窿的人啊!
二、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历史上常有人搜集了许多奇闻轶事当作大事件的小“原因”,这是非常肤浅的解释,而事实上这只是一种导因,只是一种外部刺激,事件的内在精种完全可以不需要它。
总之结果并不包含原因中没有包含的东西,反过来也是一样。——黑格尔
海南岛,人们称它为“宝岛”,或誉之为“海上明珠”。然而,多少年来,那椰风海韵和神秘天涯所给予人们的梦想,那祖祖辈辈、世世代代企盼开发建设的宏愿,都被“以粮为纲”和“准备打仗”的神话碾得粉碎。到头来,森林滥伐,水土流失,水源枯竭,土质沙化,许多价值极其珍贵的热带雨林毁得干干净净。三十年弹指一挥间,“宝岛”依然在愚昧中沉睡,“海上明珠”也没有放射出什么异样的光彩来。又因为实行闭关锁国、夜郎自大的政策,使得她虽有海通之便的地理优势,倒变成了“孤悬海外”的地理劣势,因之,较之大陆上的其他地区更为贫困和落后,许多地方还在刀耕火种。
1981年孟夏,正当海南岛的愚昧、蛮荒还没退尽,贫困和富裕的分野还十分鲜明的时候,从琼州海峡彼岸过来一行六七人。广东省委为了贯彻中央的对外开放、对内搞活的政策,落实国务院关于开放海岛的文件的精神,专门派来一个工作组,考察海南的自然资源,并提出具体的开发规划。雷宇作为省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成为这个工作组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雷宇和工作组的几个人从海口出发,刚刚离开这座作为海南岛首府的城市不远,车子就在黄尘滚滚的土路上奔驰了。路面崎岖狭窄,坑洼不平。到了南渡江边,车子便被排成长蛇阵的车队阻塞住了。渡桥既窄又破,多少年的风雨剥蚀和车轮子的无情碾压,已经使它无法再承受更多的负荷,怎能让潮水般涌来的车辆从自己身上碾过呢?“已经是三十多年了!我们走的还是日本鬼子修的路,过的还是日本鬼子搭的桥!”
越过了风景如画的大东海、小东海、牙龙湾和天涯海角,他们蜇进了巅连起伏、云雾缭绕的五指山腹地。远近高低的山岗上,长着一片片青青的橡胶林。这种树拔地而起,树干笔直,树叶稀疏,与一般的松柏杨柳的形状迥然不同,自成一种天然情趣。只要看看它们规划得整整齐齐的株距与行距,就可以知道它们的出身是多么高贵而寄托着世人的多少厚望!雷宇走到一间船形的茅寮屋前,与坐在门前口噙烟管的老阿爸攀谈起来:“你们收入这么低,为什么不多种些橡胶树呢?国家收购干胶是六千元一吨呀!”老阿爸木然地望了望他,没有回答什么,只是一味地抽着烟管叹气。显然,老阿爸们对抗穷困和艰难生活的有效方式,只有沉默和麻木。雷宇后来才打听到,当地政府有个规定,橡胶树都是国营农场种的,社员群众不能种橡胶树。“这,这,这算是个啥规定呢?群众为什么不能种橡胶树?”
从海南归来,雷宇将自己在海南的所闻所见,对于开发建设这个海岛的具体设想方案,以及满腔热血和奔涌不息的激情,凝集成了一份详细的汇报提纲,报送给省委,后来省委又报送给中央一些领导。雷宇的解剖与归纳、分析与综合,宏观与微观的战略构想,颇有一些深度和见地,理所当然地得到了一些领导同志的赏识。
无疑,命运之神即将举手叩响雷宇的大门!
宝岛亟待开发,党中央和国务院先后发布了1980年202号文件和1983年11号文件,即《关于海南岛问题座谈会纪要》和《关于加快海南岛开放建设问题讨论纪要》。
现在,就缺一个前线指挥官了。这个人,客观选择上是很严格的,既需有运筹帷幄之才,又要有冲锋陷阵之勇。有胆有识,有锐意改革不断进取之心。省委一些领导人曾经看过雷宇的考察海南汇报提纲,而且有人当时找过雷宇做过试探性的谈话:“你认为海南岛能够飞得起来,赶得上去?”雷宇快人快语:“如若让我去,我能够在三年之内把海南岛搞上去!”
时代进行了一番艰难的选择,历史有意识地将一岛的开拓大任,降任于我们前面已经提到的斯人。看起来,机会好像是偶然的,是历史老人随意地拨动了一下琴弦,但偶然之中却包含着绝对的必然,正像黑格尔所说的:“结果并不包含原因中所没有包含的东西”。
天降大任于人固然是很谨慎的,而接受大任的人也是需要拿出相当勇气的。唐朝时候,王维送他一个朋友到海南岛去作一个典尉之类的小官,还专门写首诗称赞他的勇气、决心和高雅的气质,诗云:“不择南州尉,高堂有老亲。楼台重蜃气,邑里杂鲛人;海暗三山雨,花明五岭春。此乡多宝玉,慎勿厌清贫!”而如今,雷宇是要去海南执掌大任的,它要求人们拿出高出多少倍的心理准备呀!当雷宇受命海南的消息公布后,在亲友中间立即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反对者络绎而至。
雷宇!雷宇!你何必去蹚那条险河!
对于那些好心相劝的人,雷宇都摇了摇头。
雷宇收拾起军用帆布挎包,就像当年准备跨过鸭绿江奔赴朝鲜战场那样,还是那样轻装简束,还是那样一颗年轻的火热的心。不过,给他送行的母亲已经显得太苍老了,八旬老妪,鬓发如丝。
“妈妈,你老还有什么要说的!”雷宇望着母亲说道。
“母亲的叮咛、嘱咐,对于像你这把年龄的人已经不大合适了,况且,我已经衰老,对于外边的事情知道得很少。我想了又想,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有八个字送给你吧!办事公正,为民做主!当然,这都是些老话,可是对你们这些当父母官的,还是顶为重要的!”
她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个老同盟会会员,曾经追随中山先生革命多年。她三十几岁就守寡,靠着一份微薄的产业和油灯下做些针线活儿出售,供养五个孩子都受到了相当程度的教育,又相继把他们送到革命队伍中去。今天,儿子又要走上新的仕途了,处于他们这样年龄和身份的母与子之间,她确实是无话可以再说,无物可以再送,在她的眼里和心中,只有那分量过重的八个字了。
现在,终究不是岳母刺字的时代啊!
雷宇走了。
三、命运之神朝他微笑
优良的素描师并不缺乏;善于着色的大师却是少有。
——狄德罗
刚刚刮过一场不算太小的台风,被摧折的椰子树、荔枝树与合欢树,成片成片在地上横七竖八地倒卧着,颓垣断瓦,荒残狼藉,满目萧瑟。对于大自然逞威肆虐所遗留下的伤痕,人们还未来得及清理医治,触目所及还让人感到惴惴不安心有余悸的时候,有两个不速之客匆匆跨进了海南行署大院。看他们那样轻便随意的样子,很像是前来出差办事或者是递送文件的公务人员。那个身躯微胖、面孔丰腴红润、年纪稍大一点的,便是新近任命为海南行署主任的雷宇。另一个年轻人,是雷宇从省委政策研究室带来的秘书小谭同志。
“又是一辆飞鸽牌!”人们望着他们那简便的行装便增添了几层忧虑。这些年来,海南岛的领导干部更迭频繁,大多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把这里只作为晋升更高一级职务的跳板,施展过几趟拳脚功夫之后便志得意满离去了,很少有一竿子扎下来以岛为家的。他,也肯定不会同海南岛人吃苦到底的!
你看,事情有多不妙!第一眼就给人们留下这么个不好的印象,这头三脚还真难踢呀!果然,不久在人群中对他又传出新的疑虑:一个长期坐办公室的人,没有基层工作经验,没有跨过县委书记、地委书记这两个十分重要的台阶,如何能管理得了海南岛这么大的地方呢?而且有人看了他的工资袋,只有一个小小的行政十七级!这么浅的资历,到海南岛来当“岛长”,还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呢!
一轮纯净的月亮从云朵的缝隙里透露出来,雾一般浮动的月光,洒落到大地上,庭院中的树木都沙沙地摇动着带有银光的叶子。那高大的椰子树更是显得一片朦胧,像一个痴情的恋人,披着散乱的头发呆呆地伫立在一片梦幻中。林间的石砌小径上,铺着斑痕迷乱的树影,夜露偷偷地在花梗和草叶上滴着皎洁的泪珠。一个年轻人的影子,从树影婆娑的小径上移动过来。“吱”地一声,一扇房门被推开了,霎时,一片橘黄色灯光泻到草地上。
“不行,厨房已经关门了,没处打饭了!我们还是用开水泡方便面吧!”年轻人把他从邻居家里讨来的一个大暖水瓶放到办公桌上。雷宇想了想也笑了:“真是糊涂!这么晚了,还打什么饭?老法子,开水泡方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