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代人里,自然有人消沉了,一旦畸形的才智、扭曲的激情、狡黠的敏感,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他们干脆埋葬掉才智、激情与敏感。魔鬼也好,凯撒也好,忏悔也好,委屈也好,对他们来说都已经过去,他们只求像一只精心孵蛋的老母鸡,去精心地“孵化”孩子和小日子,他们只希望自己得不到的,下一代能够得到,自己所没有的,下一代能够拥有……
他们曾死于一个梦里,眼下,他们又活在一个梦里。
这一代人里,还有极个别的人,由于为虎作伥、作恶多端,还在铁窗内熬着刑期。
但是,就总体而言,第三代人正是中国在走向现代化、走向民主与法制化、走向世界的重大历史转折关头,承上启下的一代。
正如《人民日报》两位记者在一篇通讯里评述的:“我们把他们这代人在今天的行动,称为第三次抉择。这一次抉择,比起他们二十年前的第一次抉择(以红卫兵身份参加造反)是自觉的、冷静的,没有被迫和狂热、盲从的成分,比起他们十年前的选择(以四五战士身份反对四人帮)更为丰富、多样。今天,他们的自我选择与社会对一代人的选择,保持着和谐与一致。”
惟有改革。惟有开放。不会倒退的,曾经沦落到社会的最底层,从而认识或者感觉到中国社会和民族性的深层结构的这一代人,有着原子核爆发般的力量!
不会挖谁的祖坟的。当他们学会了用钢铁般的牙齿咬碎痛苦、咽下委屈时,他们的胸襟也就随之拓宽了: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功业,每一代人也都有自己的过失。
不是神,都是人。与其挑剔前辈肩头上的灰尘,不如更坚韧地拓宽今天足下的路!
静谧中的井冈山,好似一位沉思中的哲人。
我们也在沉思……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没有哪个地方,比得上这里,让我们的心头充溢着一种沉甸甸的历史感。
没有哪个地方,比得上这里,让我们强烈地感到:权势可以一度蹂躏历史,意志可以一度狂想历史,偏见可以一度解释历史,但终究只有生活具有塑造历史的力量。当代正在活生生发展着、变化着的生活,是对历史最集中的评判,是对历史最有力的扬弃。
十八
1986年8月26日,下午四时。
井冈山市委办公室刘、贺两位主任为我们安排了一辆“北京”吉普,现为市人大常委会教科文卫办公室主任的徐勉同志亲自陪同,我们想找几座当年红卫兵的坟墓看看。
北京吉普在去桐木岭的公路上走了四华里,在工艺美术厂门口停下来。徐勉告诉我们,那个河南兰考来的女红卫兵便埋在这工厂后面的山上。厂培右侧有几间民房,一间房子门口站着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当听徐勉说起我们的来意,他的目光顷刻惊讶得像压路机似地在我们身上来回滚,仿佛我们是两个刚刚降落在井冈山的外星人……
“红卫兵墓?我一点都不知道呀,哦,当年我还在共大哩!”
我们只好自己上山了。五分钟后,又遇到一个头戴斗笠。黑衫黑裤的老婆婆,手挽一只竹箕,箕里有些草木灰,像是到菜地里去上肥的。徐勉同志又问起红卫兵的墓,老婆婆茫茫然想了半天,“哦,是外地妹子哪,就埋在上面。”
我们向上爬了十几分钟,看到小路边有一个坟包,徐勉凭着过去依稀的印象说:“可能就是这座。”
走到坟头一看,墓碑上刻着死者姓方,1933年出生,1979年死亡,显然不是。
徐勉走下山去,找了一个叫陈家亮的老俵上山带路,红卫兵大串连时,他二十六岁。
一行四人继续往山上走,芦茅深没膝,渐齐腰,最后平了肩膀,漫过头颅,最后走到一个颇大的山包上,陈家亮也折了一根树枝,不断在手上摇,驱赶伏在草茎上的蚊蚋虫蠓,转了几圈,足足有一二十分钟,才找到一座坟,坐东朝西,面向五指峰,左边是人面峰,右边是金丝面。因为周围再无其他坟墓,而死者又是在金丝面遇难的,徐勉记得当年是就近埋葬的,他肯定地说:“不会错,就是这一座了。”
我们走过来看,墓碑已无存,只有一堆垒起的岩块,岩块上长满厚厚一层青苔,坟包上是几株一人多高的野杜鹃。年深月久,风剥水蚀,岩石有的裂了缝,有的碎成片,坟包上好几个洞眼,隐约可见那棺木已烂成了铜锈色……
我们各自折了一束白色和淡黄色的野花,花瓣很小,小到吹一口气,它们也颤颤抖抖的;与埋在这里的女红卫兵一样,我们也不知道它们叫什么花名。又折下一根树枝,将花束扎在了上面,然后默默地放在了坟前……
陈家亮也默默地看着我们。良久,叹了一口气,“她已做了二十年野鬼了,亏你们还想着这妹子。是你们的亲戚吗?”
我们无言以答。
我们驱车赶往井冈山大厦后面的汽车公司。二十年前,这里是一条树高草深的山沟,如今一排高大的车库、一片宽阔的水泥地停车场,站在了昔日的荒凉上。
一位姓黄的师傅带我们走到停车场最里端,指着山坡上的一间厕所说:“被飞机打死的那个男红卫兵和第一个患脑膜炎死的那个女红卫兵,都埋在这里,一个埋在厕所上面,一个埋在厕所下面。听说当时都立了木牌的,木牌不知是烂了,还是被野兽叼了,现在谁在上谁在下,已经弄不清了……”
我们抬眼望去,一定是那两堆血肉化成的肥力所致,无论是在上面的,还是在下面的,周围都是一片几丈高的、疯长的蒿草。要想找到坟头,几乎无异于要想挤进一堵墙……
顿时,我们心里漫起一股痛彻全身的悲枪感。
不仅仅是为着一个古老的主题——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故往新来,生生灭灭……
林金凤,谢新国……
那个河南兰考的女红卫兵,那个浙江宁波的男红卫兵……
一切在一场历史大悲剧里自以为演着正剧角色的年轻的鬼魂……
冥河之畔,你们能平静吗?
龙泉之下,你们在安眠吗?
十九
回招待所途中,我们遇到了两拨年轻人。
一批是江西省泰和师范学校的应届毕业生。十几个少男少女,在各自走向工作岗位的前夕,带着水灵灵的青春,火辣辣的友谊,也许还带有撩人的,道不明白的情愫,来到井冈山,随着一帧帧照片,留下一个个终生难忘的美好记忆……他们都是生于1968年。我们不禁想起,如果林金凤还在,河南兰考的那个女红卫兵还在,黎莲还在,都可以当他们的妈妈了!
“你们是来旅游的吧?在这里想起过什么没有?比如红军,还有二十年前来这里串连的红卫兵?”
“到了小井、龙潭,自然会想起当年红军的艰辛,但不会想起红卫兵。我们也根本不知道井冈山来过红卫兵,死过红卫兵……”
“刚才听你们说了,感到太不可理解、太恐怖了。他们真傻,真蠢,怎么就那么固执地相信呢?老实说,现在要我们相信什么,那太难了……”
“你们这一代人真幸福。”
“那当然。红卫兵为了些云里雾里的东西,毁了别人的生活,也毁了自己的生活。我们这代人决不会这样,在学校好好学习,走上社会就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既对得起别人,也要不亏了自己:旅游,照相,跳舞……”
“我曾想过来一次唐山式的地震,或发一次滔天的洪峰,自己可以断条胳膊折条腿,但千万不要死,也许有了一次这样的经历,人生会丰富些,有意思些。”
“这样说,你们似乎又有些不满足?”
“我看这个问题要这样理解,不是个人满不满足的问题,我们从小没有温饱、衣食的忧愁,现在对一个中专毕业生能挣多少钱也不关心,主要的是我们对党风的不正很厌恶。有些干部为什么这样虚伪,明明是老爷,却硬要说成是公仆,明明是当官就得利,非得说是为人民服务的……我们真想为改变这个现状做些什么,可又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算了,别忧国忧民了。还是祝愿自己到工作单位后能遇上个好领导吧,否则这辈子够你呛的!”
另一批是两男两女。女的是大学生,江西大学新闻系的田海宏和江西财经学院经济系的朱永红,分别生于1965年、1966年。男的是江西新余发电厂的工人吴光辉、刘健,分别生于1963年、1965年。
我们问他们:“听说过百万红卫兵到井冈山串连的事吗?”
朱永红:“听说过。”
刘健:“还听说死了几百红卫兵哩……”
田海宏:“茨坪现在挺安静,来的人很少,红卫兵大串连成了一个遥远的梦似的。如果导游图上标出了哪里有红卫兵墓。我是会去看的……”
吴光辉:“我们都想去看。”
“为什么想去看呢?”
田海宏:“应该了解历史,尊重历史。再说,我以为从某种意义上说,红卫兵是以青春和热血,为我们这一代人开辟了道路。没有他们卷人那场悲剧中去,今天我们就不可能安安静静地读书,本科还未读完,就在准备考硕士研究生,还会一样的今天揪这个,明天斗那个,不是学农,就是学工……”
朱永红:“我们的老师里就有当年的红卫兵,我们学生与他们特别容易亲近和理解。从他们的眼神和举动中,可以看到一种内在的、沉稳的力量,他们远比我们这一代人要成熟……”
林金凤、谢新国……那个河南兰考的女红卫兵,那个浙江宁波的男红卫兵……
一切在一场历史大悲剧里自以为演着正剧角色的年轻的鬼魂……
冥河之畔,你们可以平静。
九泉之下,你们应该安眠。
所有活着的我们的同代人,卸下身上的重负。轻身捷步,登上高处吧——
不管岁月风烟还会织出多少历史的大深奥,当代越来越清醒起来的生活将会渐渐破释这些深奥,其中有一条会是——曾经摇撼了整个中国与世界的红卫兵,不是英雄,也不是恶魔。只是在特定历史环境、思潮推动下,一跃而过早登上政治舞台的普通人。
不管后来者将以怎样的目光和心情阅读我们祖国历史上的这一页,最重要的是——他们决不会像我们曾经生活过的那样去生活。
他们将探索、将创造出一种全新的人的生活。
而这种生活,正是有着狮鬃般大胡子的卡尔。马克思所倡导的——“任何一种解放都是把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人自己。”(引自《论犹太人问题》,1844年)。
1986年夏采写于井冈山——北京
(与胡平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