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传统文化心理是崇尚服从和依附,它在某些整风、批斗等形式下,更加驯化,万事定于一尊,金科玉律绝对照办。但固有的社会心理也储存反弹力。随着社会多种矛盾的激化,没完没了的阶级斗争的扩大,一发而不可收拾。这一切,为那次社会大动乱准备了条件……
他们从天安门出发,踏过艰辛曲折的历程,又回归到天安门。
成千、成万的红卫兵在丙辰清明,在细雨绵绵的天安门广场,以花圈、挽樟的巍巍丰碑,以诗歌、短文的滔滔长河,作出了自己的思考。著名的题为《告别》的长诗便是原清华大学附中红卫兵景晓东含着热泪写下的——敬爱的总理啊,请您放心吧,我们早已看透他们丑恶的嘴脸;人民早已识破他们卑鄙的伎俩。他们给您泼上的污水,只会全淌下来,淋在他们的头上!
从小到大,人们用公式塑造了他们,他们从来都是依据某些公式去作出判断与抉择的。等到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脖子上扛着的不应该是个留声机、复印机,一切活生生的结论都应该由自己去生活之树上采摘的时候,历史的那一场已经降下了帷幕……
于是,1976年10月,无论是处境还是心境,这都是中国土地上一批最复杂、最独特的人——一边为祖国与民族的新生唱着赞歌,一边为自己作了那个时代陪葬的青春唱起挽歌;
一边是历史的高压水龙头洗刷着成山的冤屈;一边是他们“冲锋队”一样出现在小说里,“还乡团”一般出现在银幕上;
多少人在轰轰烈烈、声泪俱下地控诉林彪、“四人帮”反党集团的迫害;他们却“茶壶里煮饺子”,像一头负伤的老狼,踽踽地走进大森林里,以舌头舔自己的伤口;
他们几乎什么都失去了,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有退回的房子、票子、位子、车子等着他们,他们找不到一条政策可以落实。将近而立之年,或者已经而立之年,为了在生活中能获得自己的一席之地,来不及喘一口气,他们又开始了艰难的跋涉;
回忆噩梦般的过去,他们得比别人多双份的勇气;走向曙色中的未来,他们得比别人多几倍的辛劳!
十六
最悲哀的莫过于此了——不是所有觉醒了的红卫兵都有资格走向未来。
江南某省。曾任一个地区中学红卫兵司令部司令的黎莲,自1970年起,便对林彪有了怀疑,对“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有了抨击。她把自己的看法陆续写在信里,寄给了在部队服役的男朋友。在一次提干的前夕,此人“党性”战胜了“人情”,将这些信交给了领导,部队紧接着转到了地方,黎莲以“恶攻”的“现行反革命罪”被逮捕。当年她的上百名伙伴们在该地区进行了声势颇为浩大的营救活动,1974年的“批林批孔”,使得这一营救有了结果,她与关在监狱里的一批“造反派”给放了出来。粉碎“四人帮”后,她因“打砸抢”,又随他们一起重新收监,在狱中,她散布了对“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不满的“反动言论”,老账、新账一块算,1977年被判处死刑。
这是一笔糊涂账——一年罪人总是罪人,几朝红人总是红人。
这又是一笔荒唐账——上帝原谅的,得用脑袋支付欠账。上帝永远不会原谅的,几句话便抹平了欠账。
那是一个黑云低垂、大雨滂沱的日子。为了避免劫法场的可能性,黎莲被秘密拖去另一个城市执行。囚车快到这个城市时,一辆救护车跟了上来,刚贴近,两辆车都停了,两名穿白大褂的人跳下救护车,匆匆爬上了囚车。囚车里,四个人高马大的武装警察一下将黎莲扳转身,脸和身子紧贴车壁上。衣背往上一橹,来不及使用麻醉药,一把锋光闪闪的手术刀就在她的右腰处划开了一个巴掌大的口子。动作准确、利索,宛如英国绅士们在绿茵茵的场地上打高尔夫球;那份镇静,则可以令中国首批赴南极考察队的勇士们相形见绌……没几下,一个滴着殷红鲜血的肾,泼刺刺地落在了洁白的瓷盘上。
医院的一间手术室急等着这个肾,它将要马上移植到一位领导干部身上。为了肾脏的质量和保证移植的成功,医院早在几天前就向有关部门提出,希望在刑前便能得到死囚的肾脏。
犹如那是一个灶眼,匆匆地往里面塞进些药棉、纱布。同样来不及缝合,也没有想到要跟一个十几分钟后就得跌扑在黄土泥浆上的犯人作缝合。一口烂锅砸了就砸了,有谁见过补好烂锅后,再给砸了的?
黎莲当即昏死了过去。在这之前猝然而至的几秒、十几秒间,她承受了不亚于撕肝裂胆的痛苦,接着,她获得了灵魂的提前解脱,也许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快慰?
她无需再面向让她魂飞魄散的山河。
她无需再直视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黑森森的枪口。
囚车拉响了警笛,呜呜地向刑场开去……
那血,如汩汩的小溪,无声地从纱布、药棉里渗透出来,从她的上衣里渗透出来,染红了囚车的甲板……
但愿黎莲的例子是绝无仅有的!然而,决非绝无仅有的是,多少如黎莲这样的纯正的中学生们,在那一场动乱之后,至今还背着沉重的包袱,尚不知应赎罪到何年何月何日!
十七
二十年过去了,我们重睹旧地——仿佛是作为一个逝去的、荒诞的时代的象征,黄洋界上的火炬亭被炸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前一后、一竖一横的两座庄严的纪念碑。竖碑上是朱德同志1965年春天书写的十一个鎏金的大字“黄洋界保卫战胜利纪念碑”;横碑上刻着毛泽东同志的词《西江月。井冈山》。
南山被辟为公园。一条条被浓荫遮住的幽静小路,是情侣们的世界。山头,四角的四个火炬亭也炸了,改建为四个乳白色的精巧小亭,供游客们小憩和眺望茨坪全景。原准备建一座毛泽东与林彪并肩屹立雕塑的位置,竖起了一座工农兵的雕像。
纪念馆改回了“井冈山革命斗争博物馆”的名称。继1972年、1977年随中国的政治地震对陈列方案作了两次修改之后,目前正在按井冈山斗争的本来面目作第三次重大修改。同时,博物馆进行改建,将要充实声、光、电等现代化的展览设备。直升飞机降落过的那几十亩水田,开成了一片人工湖,湖名“挹翠”。湖面上天光山影,碧波荡舟,花伞数点;湖中心又是一个公园,红楼翘檐,杨柳扶疏,石桥九曲……还辟有一块场地,陈列一架参加过抗美援朝、已经退役的米格十七型战斗机,这是南京军区空军某部赠送的。
华灯四放的体育馆里,正进行着一场精彩的篮球赛……
临街人家的窗子里,传出了一听便知道的中央电视台播音员李娟的声音……
“井冈山大厦”,五个高耸的霓虹字,使大厦前的喷泉和大型巴士、中型巴士、形形色色的小车,蒙上了一层绊红的、梦幻般的光泽……
有这样一首女声独唱歌曲——夕阳映照着茨坪,黄昏已悄悄降临。甜甜的晚风哟,把我,把你,把远方的客人,带进了美丽的画屏。欢歌,笑语,湖光,山影,更有那袅袅的炊烟,片片修林,牵动着我的眼睛……
今日的茨坪,已经成为一座风光秀丽的山城。井冈山在1982年经国务院批准,列为全国重点风景名胜区。境内规划范围有8个风景区,60多个风景点,自然景物景观230处。目前辟有茨坪、龙潭、黄洋界、笔架山等景区景点,其中以黄洋界云海、龙潭十八景和笔架山十里杜鹃林最负盛名。革命人文景观与自然风光景观构成浑然一体的景观体系,是井冈山风景名胜的特点。
无论白日,还是夜晚,在两边水杉修剪极好、整条马路都投进绿荫中的茨坪中心大道上走着,空气似被滤过了一样,没有车嚣,没有扬尘,也不见人流如蚁,静静的,静得好似是夜里蹑手蹑脚而来、黎明又蹑手蹑脚离去的雾气……
一选送的空间与时间,蒙太奇般在我们眼前转换、跳跃。我们甚至能够感到,那似水的流年,在五指间的缝隙里滔滔地滑动——来过井冈山、并且接待过以姚文元率领的中国红卫兵代表团的阿尔巴尼亚人,在欧洲那片最贫瘠的崇山峻岭之中,又建立起一个恩维尔。霍查的“麦加”圣地;走井冈山一度如走娘家的小个子越南人,刚刚赶跑了美国人,炮口、枪口还未冷下来,又一下调转头来对着北方;没有一个人的思想能够照耀全球。连社会主义,也有中国式的、朝鲜式的、匈牙利式的,缅甸式的;条条道路通向罗马。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蔚蓝色的天空之下,并不希望谁来解放他们,并为他们决定某种社会模式和生活方式;无疑还有冲突,还有流血,还有阴谋。但是有如一条大道铺筑在这之上的是克制和宽容,是寻求对话与合作。苏美日内瓦会谈,中美上海公报,南南合作,一国两制……人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意识到必须相互理解,即深刻地理解自己,也同样深刻地去理解别人,包括昨天或者今天的敌手;地球已被视为一个村庄——“世界村”。中国只是“世界村”的一员。
那曾经堆满了一个房间的红卫兵长征队旗帜呢?
我们想找到一面,以送给将来有可能建立的“文革博物馆”,但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布料好的,做了窗帘,做了姑娘们的裙子,做了女人们的内裤;布质差的,做了拖把,做了抹布。而且都早烂了,烂成了垃圾,垃圾又化成了泥尘……
那满山满街的语录牌、标语牌呢?
我们不止一次地看见,在干部、群众的家里,那自己搭就的厨房、鸡厩和堆放杂物的小仓库上,有一块块油漆剥落、污迹斑斑的木板、铁板,上面尚可见“红”、“万”、“帅”“革”。“燎”等字样……
那曾经铁桶一样罩在井冈山上、并且还罩在中国土地上的红卫兵呢?
有人提出了“第三代人”的说法:缔造了新中国的老一辈革命家,被称为第一代人,这主要是指一批二三十年代的热血青年;追随第一代人打天下、坐天下的四五十年代的青年,被称为第二代人;在六七十年代“反修防修”的浓烈气氛下,总被革命前辈担心着会变色的青年,则被称为第三代人,即红卫兵的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