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本来是我一年中最喜欢的季节,但这个秋天才刚刚开始没几天我便满怀厌倦了。在走向停车场的时候,我发现我那辆黑色的“奥迪”车好像被人挪动了位置,现在它被其他的车包围起来了。我目测着出来的车道,手心里积满了汗水,掏钥匙时感觉手指有些麻木。我郁闷地拉开车门爬了进去,点火,猛踩油门,把冷气开得大大的。谁能想到这是秋天了呢?虽然天空中不见骄阳,但这样的闷热比烈日当头还令人窝火。在这样的天气里,你会感觉到肉体仅仅是、不过是、只是一团窝囊的废物而已,生活也虚浮而臃肿。我摇下半截车窗,探头打量着前后左右的车道,琢磨怎样才能把车弄出去。要是有一辆吊车该多好啊,我胡思乱想着,并随之联想到了秋千、葡萄架或其他一些不切实际之物。最近几年对这些不切实际之物的想象已经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只有这些虚无飘渺的事物才能勉强让我忍受日常生活中的不幸与匮乏。我继续琢磨着眼下的出路,并试着按了几下喇叭,然后慢慢转动方向盘,让车头挣扎着爬上那条窄窄的水泥道,平稳地驶上斑马线。我刚在暗自庆幸呢,走在我前面的那辆“福特”却亮起了刹车灯。很快,马路上就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汽车,大家见缝插针,把整条路面全部填满了。一些人从车内走了出来,站在自己的车身附近朝前面张望着,相互询问着事故的原因,两个和我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子干脆从他们的车里钻出来,背靠在我的车头前抽烟,其中一位撩起汗衫的下摆在自己的额头和脸上胡乱蹭擦着,他的脸红得像根暴露在阳光下的橘汁冰棒,大颗大颗的汗珠像出水痘似地沁现在他肥厚的皮肉上,但无论他怎样擦也无济于事;而另外那个身材矮小的估计听见了我按喇叭的声音,但他也只是透过挡风玻璃朝这边瞅了一眼,好象是说:有本事你就把我撞死吧。我当然不会撞他,我干吗要去撞一个与我同样窝囊的男人呢?
我闭上眼睛倾听着CD机中播发的沙拉布莱曼的《月光女神》,不一会儿,就在她那极富穿透力的嗓音声中渐渐进入了梦乡。
当我醒来,窗玻璃上趴满了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干吗趴在我的周围呢?一个交警出现在挡风玻璃正前方,他朝我打手势,示意我将车停靠在路边。我揉了揉眼睛,缓缓把车开向他所指令的位置,然后钻出驾驶室。我一下车,交警就冲我劈头盖脸地吼道:
“你疯了啊?”
尽管我拼命躲避着第七封的出现,只要一天没有看见它就安慰自己:它再也不会来了。为此,在接下来的那个周一我还故意对自己装病不去公司上班,但是,当我周二打开办公室房门的时候,一封同样的信还是夹在一叠报纸中抖落在了眼前!
我绝望地按铃,让小柳赶快进来。看见我慌张的神色,小柳问什么事,我把那个尚未拆开的信封推到她面前,问道,“这封信是什么时候送到的?”小柳回答说昨天。她拿起信正反两面瞅着,嘀咕道,“我怎么觉得这是一封旧信呢?好像上周也帮您收过的。”我不耐烦地摆摆手,对她说道,“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小柳出去后,我用裁纸刀划开信封,从中抖出一张折叠的复写纸,只展开题头看了眼称谓,就拢进了抽屉。妈的,你到底是谁呢?我气鼓鼓地站起来走到窗前,再次拉开窗叶朝下面望去。依旧是一阵晕眩。我索性“刷”地拉开整个玻璃窗,将半截身子探了出去。只听见一阵呼呼的响声朝我体内猛灌进来,我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只充满氢气的球体不受控制地往更高处飘去。
“张总你在干吗?快进来!”
我感觉到有人在身后拽我衣服,并发出惊恐的喊叫。
我把身子缩回来,回头看见几个员工都在旁边站着,“不去工作,在这里干什么?我还没有死呐!”我没头没脑地冲他们发着脾气,像一只被狂风吹晕了方向的大黄蜂。
小柳委屈地撇了撇嘴,说道,“您瞧,您把风都放进来了,报纸吹得到处都是呢。”说着,她从地上捡起一沓文件和报纸,拢好,归位,然后招呼另外几个员工一起退了出去。
我坐回到躺椅上,眯眼想了一会儿,决定“遵从”那个神秘女人的提醒,仔细清理一下我的记忆库。我倒要看看这仓库里面究竟藏有什么货色。
那么,我该从哪里开始清理呢?
首先,应该有一盏灯吧,还要有笤帚、畚箕之类的家什,一座十年未修葺的仓库,里面积满灰尘和杂物,我得先将它们一一归类。其次,为了尽快理出一些与这个神秘人物有关的头绪来,我应该作出必要的舍弃和判断,譬如,划定出一个可靠的范畴,避免盲人摸象,白费气力。
我在一摞白纸上面写写画画,这些字迹好像都有重量似的,随着字迹的增加,白纸慢慢变得沉重起来。我按照信中内容的提示,罗列出这样一些关键词:
多年未见、母子、事实、痛苦、非议、抚养至今、有朝一日、因爱而痛、曾经拥有过的女人……
然后,我又删去那几个模糊的词语,只留下:
多年未见、母子、因爱而痛、曾经拥有过的女人。
我尝试着用它们造句:
1我已经多年未见那个曾经拥有过的女人了;
2我与她因爱而痛;
3曾经拥有过的女人为我生养了一个儿子,我们已经多年未见了;
4我曾经拥有过的那个女人为我生养了一个儿子,当初我们因爱而痛,最终分了手,我已经多年未见他们母子了。
我删去1、2、3,目光久久停留在4上。我把这句话在心里默读了无数遍,这才感觉到那扇通往记忆库的大门正逐渐打开了。光亮从背后射进来,像抹布一般滑过我不算宽阔的肩膀,擦去覆盖在地板、墙壁上的黑影,最后,只遗留下一小片阴影躲在更深的角落,即,如果那个女人是瞒着我把孩子生下来的,那么,那个儿子我肯定从没见过,那么这句话岂不就成了一个病句么?病句就病句吧,我咕哝着,反正只要我明白其中的意思就行了。
我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将这句话抄写在另外一张白纸上。接下来,我只需要干一件事情,那就是去寻找这个女人。
符合“多年未见”这个条件的女人太多了,符合“因爱而恨”这个条件的也不少,唯独符合“为我生养了一个儿子”这个条件的肯定只有一个女人,可她是谁呢?
我搜肠刮肚地回忆着最近十年来与我发生过情感瓜葛的女人,当然都是那些与我有过肉体关系的女人,然后,在白纸上面写下了这样几个女人的姓名:
王晓萌、朱鹃、马莉莉、覃虹、吴敏
其实,远远不止这个五个。只不过比较而言,她们是我印象最深刻的,有的甚至至今还刻骨铭心。作为个体,她们看似孤立,但每个人身边或身后还有一群近似于她们的女性存在,那些人的名字有的已经被我无情地遗忘了。遗忘意味着不存在,至少我现在就是这样看待这个问题的。我和这五个女人的关系构成了近十年来我人生复杂经历的总和,是的,是总和,我起初还以为是一部分,但现在我敢肯定是全部。她们如同一块块形状、颜色各异的砖头,共同构建了我那座充满欲望的大厦。
记得有一次我和一帮朋友在“巴山夜雨”喝茶,不知是谁首先挑起了这个话题,那人问道:“你们谁能逐一说出曾经与你发生过性关系的女人姓名来?”大家都是在场面上混的人,说话素无顾忌。他话音刚落,有个做铝合金生意的哥们大咧咧地说道,“太多了,我已经数也数不清楚了。”另一个做耐火材料的笑道,“你难道比我还多?我估计有上百个了!”“哈,你闹了半辈子才百把个啊……”大家都哄笑起来。在他们的笑声里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数来数去,还真只有这五个,她们有的与我只有一夜之欢,有的和我保持了长达经年的肉体关系。那么,这是否意味着除了她们五个外,我再也没有过别的女人呢?不是,还有一个更为庞大的数字存在,由于她们没有对我的生活构成影响,所以已经被我省略或忽略不计了。
吴起说他只有三个。我不相信,我说,你他妈的整天泡在酒店宾馆里,现在又是单身,鬼才相信呢。我是认真的,吴起扳着指头一一数给我听:一个是妻子,一个是情人,第三个是妓女。我说,你这样回答就没意思了,我想知道的是你究竟有过多少个情人。吴起想了想,仍然打着哈哈说道,妻子有时也是情人,情人有时比妻子还像妻子,而妓女呢,一会儿妻子一会情人,难道不是么?我无言以对,同时在心里思忖他的话,的确,与女人相比,男人似乎天生就具有移情的能力,当他与一个女人陷入难以厘清的情感纠葛时,通常,他会选择“移情”,即,迅速找到一个新的女人来转移眼下的困境,直至彻底替代之。而女人却很难做到这一点,起码不像男人这样自如。
此刻,我面对这张纸,继续在自己的记忆库里跌跌撞撞。我想了想,又用笔划去了“王晓萌”和“吴敏”二人。因为王晓萌不久前才给我来过电话,如果她有了我的孩子,就不必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了;而吴敏呢,我们一直有联系,至今还没有完全断绝关系,她就更没有必要这样做了。我的目光最后锁定在剩下的三个人身上。分手以后,我和她们完全失去了联系,最重要的一点是,分手的前夜我们过得十分放纵。我确信,这个神秘的女人应该就是她们三个人中的某一位,至少,通过她们我可以无限接近那个“她”——那个我曾经爱过、现在恨着我的神秘女人。
我有些激动起来,拉开抽屉,将七封信件装进包里,整理了一下桌面上的文件夹,按铃叫小柳进来一下。我破天荒地微笑着向小柳交代了一些近期要处理的公司事务,特意嘱咐她每天注意查收信件,并做好登记。小柳见我心情不错,就趁机赞美了几句我今天的衣着,笑道,张总是不是准备出远门啊?建议您出去前先去理个发,您头发最近长了点。我呵呵一笑,说好的,这就去。
回到家里,“花生”跳起来,前肢趴在我膝盖上,不停地摇尾谄媚。想到马上就要出门,也许很久见不到她了,不禁心生爱怜,蹲下来挠了挠她柔软暖和的肚皮。我进卧室收拾了几件也许在路上要穿的衣服,以及一些简单的日常生活用品,轻便的旅行箱包很快就塞得鼓囊囊的了。本来我还想带几本书刊路上没事翻翻的,见实在装不下便作罢了。
我拎着包走到门口,回头扫了一眼这个家的全貌,目光在墙壁上的那张合影镜框里停顿了一会儿,我看见照片里的我在笑,但笑容不够自然,杨芬也在笑,笑容却很清澈……我叹了口气,砰地带上了房门。我一边下楼梯一边掏出手机给杨芬打电话,告诉她我马上要去外地出差,这次可能时间要长一点。杨芬问我估计会出去多久,我回答说现在还无法确定,她又问我去哪儿,我支吾道,很远的地方。还回来吗?她顿了顿,又问道。我说你想哪儿去了啊,就挂了电话。
我肯定是要回来的,如同我肯定要去寻找“她”一样。当我发动车,慢慢汇入喧哗汹涌的人流时,仿佛看见了在前面茫茫的尘眼中有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朝我投过来,而后面是一双怨怼的眼睛盯着我的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