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林斤澜先生的散文,感到是一种享受。之所以是享受,则因了其中的沟通与共鸣。就所谓“效应”而言,这当然是读者的理想,也是作家梦寐以求的追寻。“着书皆为稻粱谋”,虽为龚自珍的名言,但也只是一种说法而已。
林斤澜先生不是那种“投入批量生产”的作家。他既不想造成“流行色”,也不侈望“流行款式”。他只是不紧不慢酝酿自己的“文章”。小说是如此,散文也是如此。我只读过林先生的两部散文集;一是《立存此照》,一是《随缘随笔》,读后第一印象便是写得“随便”。这“随便”,着实把自信的吐纳与虚弱的正襟危坐区别开来了,也把宁静致远与心浮气躁区别开来了。我开始只是感到,所谓“随便”,也就是“有感而发”或散文的“散”,以及“散”的和谐、通脱与自然,后来我读到林先生的《散文闲话》,才知晓此处的“随便”是不能随便说的,就如林先生所言,“‘随便’前边添了‘苦心经营’”,方可产生出顿悟真谛的“惬意”。正因为如此,林先生也感觉到散文的“难写”,并积极呼应了汪曾祺先生的“首先把散文写好”的见解。细细体会,我们倒可以悟到林先生之所以把散文称作“老年文体”的含义。的确,“五四以后的新文学的形式,如新诗、戏剧,是外来的。小说也受了外国很大的影响。独有散文,却是土产”(汪曾祺语这“土产”从魏晋唐宋明清发展到今天,想在汗牛充栋的散文库存中添增几页新篇章,谈何容易!或者说,在这“随便”的创造过程中,倘无非同凡响的“苦心经营”及水到渠成的功夫,那是“随便”不起来的。
林先生说:“我看古来人、情、事、理,都有路走,也都走出过名色来。不过又和别的文学形式不同,不追求典型,不安排故事情节,不以逻辑来观照……这也不要,那也不用,文学的‘要素’就那么几个,还剩下什么呢!”“因此,在表现手段上,看来语言的负担,就分外吃紧了”;又说:“什么是美文?看来着重在表现形式。文学又无声无色,形式怎么着也是靠语言张罗着。”(均自《散文闲话》)且不论这些“摘引”的意思可靠到怎样的程度,就说看重“语言”这一点,却是千真万确的。当然,散文的“语言”不等于作为交流工具的“言语”,我们可以理解成包括修辞行文在内的“叙述”。其中,首先是“说好中国话”,不要如某获奖作品那样犯“不可叵测”的错误,真正做到:“散文之妙,一曰散,二曰文”。林先生的散文在“散”的“随便”中,是十分注重“文”的。可谓“行其所当行,止其所为止”。更注意到了“美文”的“美”或“文”,还不止于局部的语言表达,而是在于舒卷自如中的匠心独用。就我的阅读印象来说,觉得林先生的散文在语言(或叙述)上具有这样一些讲究:一是尽可能地“随便”,恰如与朋友“谈天说地”,即拥有一种“闲话”的气息;二是简约,甚至不惜思路上的“跳跃”,免去了因“随便”而可能出现的啰嗦、重复乃至缺乏生趣的枯燥;三是节制,不失控,不泛滥,说到何处为止,心中自然有数(这是特定环境中养成的智慧或狡狯,也可是写不成“长文”的原因四是风趣幽默,而在诸如讽刺调侃之类的表达中,自然隐藏着很犀利的锋芒。林先生的散文多次提到鲁迅先生的那十二个字:“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我以为在中国作家中,林先生是一位真心诚意的实践者。几乎就是他的创作“座右铭”。不过,如何实践这十二个字,每个作家还会有自己的特点。譬如,林先生的实践是朝着“富有余味”的方向前行的。这也是他的“随便”、简约、节制与风趣幽默的语言(叙述)特点所具有的总体风范。我想,至此便可说一声“境界”了。
鲁迅的那十二个字,说的是“白描”。于是,又让人想到林先生的那些富有“白描”功夫的以写人为主体的散文,如《“夜半歌声”的歌者》、《忆林夫》、《终课无语》、《杨沫心态》、《我们叫他端木》、《注一个“淡”字一读曾褀(七十书怀)》、《微笑的失落》等等。其中,最见功底、也最显真诚的,便要推《注一个“淡”字》和《微笑的失落》了。前者写的是汪曾祺先生,从《七十书怀》中的“文章淡淡忆儿时”的“淡”说起,一路写下来,由“淡”而“浓”,对汪曾祺先生的人品、文品乃至坚守自己精神领地的所思所想,作出了同样是由“淡”而“浓”的注解;而后者写的是沈从文先生,突出的是“微笑”(“自在”的微笑),而“微笑的失落”意味着什么呢?读读那精妙而饱含辛酸的抒写也就明白了。我觉得,林先生的这几篇写人的作品,是够得上当代散文史上的“精品”的:因了它们的特别也因了“白描”中的意味无穷或令人慨叹的丰富。
不要以为林先生写了“风情”或“癔”之类的小说(《矮凳桥风情》系列、《十年十癔》系列),便把他划入“怀旧”的行列一“怀旧”不假,可谁不“怀旧”?但林先生洞察现世(包括演变着的文坛风景),尤其是倾听幕后声音的能力,要比时下的“文学青年”敏锐得多,也厉害得多。若以林先生谦虚的说法论,那就是“不绝如缕”。譬如他的《乡问》、《乡谈》、《遭遇》、《报战》、《禁一书皮上一个大禁字》、《闻鸡起兮》、《对号入座》等,都与时事相关,而且常在充满怀疑的“逆向思维”中,让人由“随便”而进入“深沉”。所以我想,林先生的散文虽有“伶仃独步”的意味,但论其魅力,却是可以博得广泛的呼应的。
一九九七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