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是小说家,也是画家。以前写散文并不见多,而这几年则渐渐多起来了,且越写越好。原因何在?总不会无缘无故。我对“天才”、“灵气”之类的说法一向半信半疑。有作家说,冯骥才这几年寻找到了感觉,因而文思泉涌,写起来显得通达顺畅,可称之为笔随心愿,且时有新感悟、新发现、新见地的突显……
我比较相信这种说法,就如我相信冯骥才是一个崇信“自然”的人一样。的确,冯骥才很相信创作的自由状态,即所谓“让心灵一任自然,艺术便获得生命”。他还说:“作家在作品中除去描写的许许多多生命,还有一个生命,就是作家自己。风格是作家的气质,是活脱脱的生命的气息,是可以感觉到的一个独个灵魂及其特有的美。”冯骥才写过不少精彩的创作随笔,'其中有一篇叫《表白的快意》,文虽短小,却很能传达他的创作信仰及笔随心愿的奥秘。他把艺术的起源(也包括他自己的创作冲动),归结为“心灵渴望表白”。说这也是真正的艺术创作之所以充溢快感的重要原因。在他看来,“艺术创作是一种生命转换的过程,即把最深刻的生命有姿有态、活喷喷地呈现出来。这过程是宣泄、是倾诉、是絮语、是呼喊,又是多么快意的创造?”我觉得,他的散文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当然,无论是“生命转换”还是“心灵渴望表白”,关键还在于“生命”或“心灵”的质量,不然,这“一任自然”的结果便值得怀疑了。
我读冯骥才的散文,有时想起他是小说家,有时想起他是画家。略作比较,他的那些写人写事的作品,小说家的才能显得突出一些,而那些写景观、且触景生情的作品,则鲜明地体现了一个画家对场面、对色彩、对线条、对内在意蕴的艺术感受力,而且还充满了“造境”的欲望。若说独特性,那就是“画家的冯骥才”与“小说家的冯骥才”,携手走进了散文家的天地。
其实,冯骥才的一些写人写事的散文,是可以当作小说读的,或其中的描写内容拥有相当浓重的“小说味”,如《花脸》、《空屋》、《猫婆》、《捅马蜂窝》、《长衫老者》、《快手刘》等。写人时,他善于捕捉场面与细节,大抵可以做到活灵活现、生动传神,特别是那些怀人述事及追忆儿时生活的作品,情节与感情被相融得相当出色。当他涉足景观及传达自己的感受时,则很少空洞的表情达意(尤其是一般性的“抒情”):他总是以画面的方式传达自己的独特思情,写春天、秋天是如此,写域外的大河、墓地、西部风情……也是如此,而且常常辅之以一定程度的音乐感,确有一'种心灵在表白、在歌唱的诗味,一种精神在自由舞蹈的旋律。
冯骥才散文的情感色彩是很浓烈的,但他一般不用直露的方式抒发,而是隐含于他的感觉传达之中,绝少那种“青春期散文”中常见的铺天盖地的抒情架势。他的情,大都沉积在他的文字画面中、在他的场面描写中、在他的最为具体的形象叙述中……
天津百花出版社出版过一本《冯骥才散文自选集》,其中集汇了不少“访外随笔”,如《墓地》、《名不虚传的大河》、《美国的大自然》、《印第安人》、《西部情调》、《散漫的天性》、《奥地利的象征是什么?》、《如梦的瓦豪》,还有一些涉及欧洲绘画的作品……这些作品短小精悍、隽永别致、有情有趣有味有见地,而且视野开阔,胸襟博大,严肃而又不少幽默;既不是诗,也不是画,更不是知识介绍,但作品中的诗、画、识兼而有之。作品的“访外”涉及面很宽泛,美国、加拿大、英国、德国、荷兰、比利时、奥地利等,经由文字而让人开了不少眼界。但我说的“眼界”,当然不是指从作品中看到了什么,而是感受或联想到了一些什么。这些可以被称之谓“随笔”的文字,所涉对象大都是人文景观、自然风光、文艺遗址等,但在记述之中充满了思索、对照、感慨,乃至由此及彼的纵横驰骋,因而总能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透过这些作品,很容易让人感到一个解放了精神的“寻访者”在叙述背后活跃着——而“寻访”的价值,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感觉的自我发现。真诚坦荡,无拘无束。感慨不仅仅是感慨,记叙也绝非单纯的介绍,而联想呢,也不是喋喋不休的放任自流。作品大都是在轻松的精神状态下写成的,确是充溢着“表白的快意”,具有一种如诗如画、如歌如吟的魅力一一“访外随笔”是冯骥才散文中最优秀的一部分。我的感觉就是如此。
一九九七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