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曾写过《风格散论》,其中对潇洒作过这样的形容:“一株挺拔的树在风里自然地飘摇,它没有固定的姿势,却有一种从容,一种得心应手的自信,一种既放得开又收得拢,既敢倾斜又伸得直,既不拘一格、千变万化又万变不离其和谐的本领,不吃力、不做作、不雕琢、不紧张、不声嘶力竭。我们说,这是潇洒。”那机智呢?王蒙说:“机智也是一种美。是用一种最简练的语言、最生动的方式、最直接的对事物本质的揭示”;“机智的语言,一句可以驱散一片雾”,“所以真正机智的人都敢、也都爱自嘲”;“机智是一闪一闪的光辉”。
王蒙的散文与他的小说一样,其中的潇洒与机智是读者所公认的。当然,这是一种王蒙式的潇洒与机智,有时还涂上了一些淡淡的幽默或自嘲。
在王蒙的散文中,“忆旧”是一种特点。恍若眼前的往事回首,对于曾熏陶了自己、重新塑造了自己的艰辛岁月的不可忘怀,时常给人以亲切、温馨、潮润的感受,而其中的潇洒与机智,往往以坦然、豁达、幽默的方式获得兑现。即便在议论今日生活的杂说随感中,不由自主蹦跳出来的那些往昔体验,也隐含着这种方式的潇洒与机智。那些回忆新疆生活的作品,无论是与伊犁河谷相关,还是牵涉到塔里木南缘的咯什葛尔地区,应该说是他散文中的最美丽、最动人的篇章。特别是那种对于底层生活的魂牵梦萦的怀念,让人体验到了人性的真诚、善良、美好。我们透过那些披阅苦难而无悔无怨的抒写,可以感受到一种在被理解与爱护之后所由衷倾吐的无尽感激。这种感情既是可信的、又是无可名状的,更是令人痴迷与羡慕的。同时,也是王蒙的“忆旧”与众不同的地方,譬如说,少有控诉状、少有痛苦感……
王蒙之所以是王蒙,读一读这些回忆新疆生活的散文,可以帮助我们寻找到一把理解王蒙创作(包语小说)的钥匙一因了他拥有这片西部热土,或者说,在这种操持各式各样语言及方言的地地道道的底层生活中,逆境中的他才收获?可供终生享用的独特人格及“文格”,尤其是那种既非黑色亦红色的幽默,那种艰辛坷坎中不可缺少的睿智,那种对于平民百姓的同情与爱,那种面临变迁的放达坦然。而这一切,对于那些虽称不上养尊处优、却也生活得无忧无虑的人,对于那些游离于国情民情之外、但又不想去知晓与理解的人,对于那些不甚明白中国人是怎样从历史中走过来的人,便显得有点儿陌生或感到遥远:他们很难做到如王蒙那样能从《黑黑的眼睛》或《阿娜尔古丽》的“夜半歌声”中,感悟到一种热泪与笑容的并存,或一种豁达中的忧伤……于是可以理解,王蒙的潇洒也同样是人生态度的体现,而不是那种离生存经验很远的装模作样。
王蒙的另一类散文,主要是那些洞观现实及关注周围生活的杂感,谈天说地,述东道西,或说社会,或论文坛,或评析道德、品性、人情之类。而这些作品所传达的潇洒与机智,在质泽上与那些“忆旧”之作一脉相承。倘若没有这种拿得起放得下的精神解放,王蒙是难能有这样的滔滔不绝的。因为以其游刃有余的聪慧,蛮可以学一学那些打着清高旗号而意在躲避社稷纷繁的苟且偷安者,或学一学那些圆滑得可以、世故得精妙的所谓“纯文学作家”,紧闭嘴巴而一心一意做“高雅小说”,或干脆多谈些不着边际的“主义”,少谈些“卷入现实”的问题,但他没有这样做。他以作家的名分,始终如一地以笔说话。他无所不谈,无所不议;他如草原上奔跑的马,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自信而自尊,富有洞观的犀利及活泼的热情。当然,他也懂得克制,懂得调节,懂得欲纵还止,懂得一些证明自己与护卫自己的生存原理。
倘若暂时揭去“著名作家”的面纱,那王蒙则是一个爱发表自己意见的人。从他那些数量可观的长长短短的散文作品中,读者可以领略到他的那种“既敢于倾斜又伸得直”。他不仅“爱喝稀粥”,而且不回避“作家从政”。他可以从“中餐的命运”说到“鸽子的善良与纯洁”。他谈安详、谈无为、谈逍遥、谈感动、谈喜悦、谈烦恼、谈忌妒、谈不设防、谈不争论的智慧……他虽不声嘶力竭、愤世嫉俗,但也不故意深沉到无棱无角的境地。他不是那种一提到政治或时弊便转过脸而装作没听见的人。他对所谓“作家状态”有着自己的理解一一实际上,他是一个清澈的、望而见底的作家。就散文而言,他较少“创作意识”,他随自己的情性或见解写作,有时竟可以让人觉得:他是一个不断爆出精神火花的讲演家,潇洒中含着幽默机智,很能赢得听众的喝彩。当然,也有不乐意听而中途离场的。这,便是他的那些精短的杂说随感。
一九九六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