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不是历史学家,所以也不会从学术的角度向读者推荐《万历十五年》(中华书局版,一九九五年十月重印)。这本书的作者是著名美籍学者、明史专家黄仁宇。黄先生的青年时代正值中国抗战,于是便辍学从军,可谓转战南北,历尽磨难,而在美国求学亦是千辛万苦备尝人间凄楚。与众不同的人生经验赋黄先生以一种客观的大视野,一种冷静而清醒的、富有纵横比较色彩的历史研究方式。《万历十五年》的中文版于一九八二年问世,距今也有十五年了。—可今天读来,依然新鲜如故,而且随着年龄及阅历的长进,对“万历十五年”的种种历史现象,似乎也生长出许多新的感悟与理解。
《万历十五年》的叙述兼有学术研究与大众阅读的双重特色,文笔优美,阐释轻松,独到而精当的见解,往往让人豁然开朗,以至可以感受到历史的脉搏,仍然在衰弱而顽强地跳动。
对于普通读者(如笔者)来说,《万历十五年》便是一部“大散文”。尽管它的内核是学术的或专业的,但其中的描述却让人沉醉或感到某种阅读的享受。它不像某些学术着作佶屈聱牙证繁复琐碎,令普通读者不敢靠近。《万历十五年》虽则既涉及宫闱秘事、妃嫔恩怨、又牵连政治体制、社会经济、哲学思想,就如黄先生自称的那样,“实在是不伦不类”,然而,这正是《万历十五年》的风格或品位。作品既有具体的分析,也有目光远大的综合;既有细致的局部描写,又有见解卓着的整体判断。且不说黄先生的学术观点是否正确,即便是这种方式,也可认为是开了历史诠释或学术普及的先河。近闻北京大学中文系正在编写“百年文学史”,所使用的也是这种以某年为轴,继而前推后延的阐释格局。笔者最近还读到论述元史的《大一统》(史卫民着,三联版),其副题便是“元至元十三年纪事”(所释自然不仅仅是“至元十三年”之事)。这种方式也同样源自《万历十五年》,且收获了与《万历十五年》相似的讲史效果。
《万历十五年》的英文版书名的直译为“无关紧要的一五八七年”(万历十五年即一五八七年一五八七年对于明朝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但从大视野洞察则又很重要。因为每一年均为历史进程的一个环节,而“万历十五年”在相对意义上则显得有点儿特别罢了。这本书以一五八七年为圆心,然后循干理枝地辐射开来,重点谈论了六位同时代的历史人物:万历主帝,首辅中时行、张居正,模范官僚海瑞,名将戚继光,哲学家李贽。作品通过这些人物的际遇:登场与归宿,辉煌与没落,把一个帝国的呆板僵化无序腐败,特别是把朝廷墨守成规、缺乏生机及进取精神的窘态(或面临灭顶之灾的状象细微而又宏观地推到了读者面前。于是,不能不让人发出这样的感慨:大明帝国虽处“万历十五年”,但按这般景况走下去,亡国也只是个时间问题。所谓“无关紧要”,也就变得此后的每一年都涉及到国家的生死存亡。
实际上,《万历十五年》只是择取了历史长河中的一个截面,其中的阐释往往是整个封建社会腐败朝廷的一个缩影——所涉弊端弱态,何止“万历十五年”?譬如,黄先生在《自序》中提到,“何以万历的立储问题已解决而争执却延绵不断?何以岛国日本可以侵犯中国而中国却没有远征日本?何以当日的西欧已经用火器改进战术而中国还在修筑万里长城?何以人人都说海瑞是好官而他却偏偏屡遭排挤?”诸如此类的疑问,其症结的造就在明代而又不仅仅在明代。即便是大明帝国灭亡了,其阴魂依然可以在后世的封建社会演变中寻找到。
《万历十五年》以极为宽容的姿态、亦以中外一体的眼光,暴露了中国封建社会的传统弱点,那就是以道德代替法律,但作为观念,确实存在一个重新审视或把某种正义感放在何种场合下使用的问题“人世间很多残酷的事都是用道德的名义去施行,也是中外古今一律”(《(万历十五年)和我的大历史观》由此可见,黄先生写《万历十五年》的目的,绝无让中国人“丢丑”的意思,而是在于以古为鉴,使中国人清醒明白地走好走稳今后的路。所以,黄先生在那篇奥似于“跋”的文章中说:“……世界上任何国家以任何‘主义’解决问题都不可能是依样画葫芦,都是要处在绝境于‘柳暗花明’之中突过难关,创造出一种新环境。”(同上)我觉得,中国人大抵会认同这种看法——同时又想到,中国人应该读一读(或重读)这本拥有“大散文”与大视野特点的《万历十五年》:抚今追昔,我们会变得更为清醒与明智。
一九九七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