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源远流长的中国诗文传统中,常有一种值得注意的创作状态,即以淡泊宁静的心境吟诗作文。虽见世道不公,也将哀怨置于个性的文字背后,尽量做到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或谓“以外寓内”,在平和自然的抒写中传达个人的阅世性情。但这种淡泊宁静的创作心境,既不是逃避世事而故作寂寞状,也不是抹煞了曲直的软弱无能,而是一种知世者感受生活(或使感受更接近“存在”)的方式,一种无我之我的精神姿态。扎扎实实,诚诚恳恳,不造作,不欺世,不沽名钓誉,不哗众取宠,所求的仅仅是留下一点儿真实的声音,一点儿经得起咀嚼的记忆或怀念。
这便是我要说的:宗璞散文的淡泊宁静之美。宗璞的散文不算多。《丁香结》,《宗璞散文选集》是她的两本主要选集。她不是那种在有名气之后就大量炮制作品的“高产作家”一一她之所以无法高产,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趣就是讲求作品的质泽与品位,坚持有感而发、为事而作,绝不去凑文坛上的热闹。就当今作家而言,持这般创作态度的人并不多见。
在宗璞的散文中,写得最真挚、最动人的,是那些以周围人事、特别是亲人生活为对象的述怀之作,而其间的魅力也大都在于情不自禁的水到渠成,称得上是“以行气为上,造句次之,选字又次之”一那种亲自经历的世态变迁,那种哀逝悼旧的情感波折,铸就了一篇篇佳作的精魂,如《柳信》,《哭小弟》,《悼张跃》、《星期三的晚餐》等。其中最让人忘不了的,自然是作为“小女”的宗璞(原名冯钟璞)怀念父亲冯友兰的那些珍贵文字,如《三松堂断忆》、《三松堂岁暮二三事》、《心的嘱托》、《一九八二年九月十日》、《九十华诞会》等。陈素琰在《宗璞散文选集,序言》中说:“宗璞的这些散文,写的多是死别……宗璞写这类散文也以质朴无华的至情传达为其特点。如能够把浓烈的诀别至情用不事雕琢的近于直白的文笔表达出来。她在表达那无尽的悲哀时,不使情感泛滥,表现理智而有节制。她的这类伤逝追怀的文字表明她的散文已告别一般人容易有的青春时代的渲染和华彩,而有了更多的人生感悟的沉郁。”我觉得,陈素琰先生的判断是恳切而可信可靠的。
宗璞的父亲冯友兰是一位闻名海内外的哲学前辈。那宗璞在记述或抒写父亲时,怎样才能使大学者的精神世界与普通读者的心联系在一起呢?这便是宗璞表情达意的笔下功夫一可以说是一种去尽雕饰的自然平易,一种冲淡静谧的大巧若拙,特别是那种于平凡中弥漫不凡的描写方式,把一个既是普通人又是受人敬重的“学者父亲”推到了读者面前,而其中贯注的思情及人生感悟,也因与读者息息相通而引起必然的共鸣。作为散文创作,宗璞很少(或没有)写到父亲的学问是怎样的博大,哲学造诣是怎样的精深,更多更充分更着意的是,抒写了父亲的为人处世,那种做学问的精神,那种无限倾心于祖国文化的感情,那种学者的清纯、敦厚、天真,以及时有流露的那种置身艰难时世的苦涩或无奈。也正是在这样的淡泊宁静的述写之中,才使我们感受到了一位既受民族爱戴又被异邦学人推崇的哲学家的情怀,并在阅读过程中生长出许多复杂的人世或人生的慨叹。实际上,我们所读到的不仅仅是一位与平凡人性相通的哲学前辈,或一种可敬可爱的精神状态,或相当一部分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生存风景,而且还是一种历史(那是在教科书上不可能读到的宗璞的散文所记述的,虽是一些往事旧情,而且也无意于“载道”,无意于传达匡济时世的“主题”,但我们从那种淡淡的怀念氛围及一些很生活化的细微描写之中,依然领略到了历史及各个特定时代的深刻存在,或者说,历史在人、事、情的传达中已成为一种具体的可触可摸可感的实在一如果你想从某些精神方面理解中国,理解中国的斑斓驳杂的社会文化景况,那读一读宗璞的这些散文是有帮助的。
她的作品不仅可以让读者领略到人世间的真情,而且还具有拓展视野与增加知识的潜在功能。而在这之中有一种美,一种淡泊宁静之美,也可以说是一种可以享受到“文化品位”的美。
一九九六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