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要办一个全新的厂,高科技的,连厂名都想好了,”我爹骄傲地说,“就叫个‘大蒜250’。”我忍不住“扑哧”一笑,我虽然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奇怪的名字,并且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觉得好笑。我嘲笑了它。
难得我爹没有生气,他因为“大蒜250”心情倍儿好,懒得跟我计较,不仅不跟我计较,还及时地向我普及科学,我爹说:“村长说了,大蒜有250多种有利健康的物质,他们能够把这250多种有益物质提炼出来,制成食品、药品、保健品等等,生产大蒜精、大蒜油、大蒜素、大蒜什么什么等等等等。”
我发现我爹的水平和口才都大有提高,这是他跟上前村长当狗腿子的收获和进步,我家人都有点儿崇拜我爹,甚至连我,几乎也要对我爹重新认识一下了。
不过我大嫂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崇拜我爹的意思,她可以只崇拜她自己,因为她对“大蒜250”的热情和了解,一点儿也不亚于我爹。我大嫂觉得该轮到她发言了,我大嫂做了个手势,比划了一下,说:“大蒜精可不得了,这么一小瓶大蒜精,就能卖几百块钱呢。”
我“啧啧”一声,表示赞赏,我大嫂受到鼓励,兴奋地说:“村长说了,建成了‘大蒜250’,大家都可以当工人,这可不是一般的工人,是技术工,要穿着白大褂,套上鞋套进车间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从此以后,村里就不会再有这么浓的大蒜味了,味道都被厂里的机器吸走,人家来我们村做客走亲戚,也不会再被大蒜味熏跑了。”她总是把小王村说成“我们村我们村”,真把自己当自己人。
我娘对我大嫂的话十分不以为然,小王村向来是牛×的,牛就牛在个大蒜味,这大蒜味要多香有多香,没了大蒜味,小王村还算什么小王村。我爹其实也是这样想来的,只是因为对前村长的盲目崇拜,导致他连弥漫升腾了几千年的大蒜味都可以忽视掉。
我娘的不满不便当面使出来,她希望我大哥能够向我大嫂提出不同意见。可她这是做梦,我大哥向来对我大嫂言听计从,无屁可放,就算大嫂说大蒜是臭的,我大哥也不准备有其他的想法。
我却觉得我大嫂的话十分中听,因为对我来说,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如果小王村没了大蒜味,我丢掉弟弟以后,就算弟弟再找回来,他也不会以为这是他的家乡小王村。他再也闻不到大蒜味道,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一阵喜悦涌上心头,我大功告成了,我不仅抹去了弟弟对于家乡的记忆和印象,甚至还灭掉了弟弟的对于家乡的嗅觉,我当即把一只皮鞋从盒子里拿出来,摆到我爹面前,说:“爹,我把皮鞋抵押给你。”我爹才不会上我的当。我又想抵给我娘,我娘和我爹一样的货,贼精,说:“这是男式的,我穿不了。”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说“爹妈罩我去战斗”,可你瞧我爹妈这德行,我这辈子还有指望吗?我凭什么去战斗啊?
我真的忍不住要爆粗口说脏话。
还是我大哥好,他看了看那只鞋,说:“这鞋你穿太大了,我穿正好。”我提醒我大哥说:“记得去领另一只的时候,要带上这一只哦,否则领回来不是一对就不好办了。”我大嫂拿过那只皮鞋看了看,她也是识货的,知道皮鞋不错,估计价格不菲,才勉强同意我大哥的意见,但看到我大哥数钱给我的时候,她又心疼了,却又不好反悔,所以她说:“只此一次哦,我又不是当铺。”我赶紧说:“就一次,不可能有第二次,因为我家只有一只老鼠。”
瞧瞧我家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啊,丢掉弟弟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但是丢掉弟弟的费用竟然要我一个人承担,害得我连一只皮鞋也不能拥有。
不说他们了,我还是关心我弟弟,我把大哥给我的钱朝弟弟扬了扬,说:“弟弟,我们去周县的车票钱解决了。”
我们真的可以出发了。
我们出发的那一天,正是新一届村委会选举的日子,前村长在去往选举现场的路上,碰见了我和我弟弟。他以为我是去给他捧场的,结果发现我和弟弟走的路与他背道而驰,前村长立刻说:“你既然不参加选举,你该把盒子还给我。”我才不会听他的呢,我说:“前村长,我可不是任凭你宰割的羔羊,我不举报你,你就是万幸了,你应该把另一只皮鞋提前给我。”前村长心态很好,既不怕我吓唬他,也没有和我计较,当然另一只皮鞋也不会提前给我,他跟我说:“不着急,那只皮鞋很忙,等它忙过了,自然会给你的。”一边说,还掏出一包烟扔给了我。这回我没说我不抽烟,我收下了烟,我要出门了,一个人出门在外,烟就是打交道的工具,前村长给我的烟,也许就派得上用场。
我心情倍儿好,主动和前村长说:“前村长,听说你要搞个‘大蒜250’。”前村长矜持地微微一笑,说:“快了。”他真有信心,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他还吹牛说,“命中该你的,你就有。”我说:“你还会算命啊,那你替我弟弟看看?”他竟然说:“我只会看人,不会看老鼠。”他竟然当着我的面说我弟弟是一只老鼠,这是典型的指着和尚骂贼秃,我一生气,说:“你是前村长,前村长也应该讲文明礼貌,你不能随便就说哪个人不是人,你这是骂人。”前村长和蔼地说:“其实你弟弟是老鼠这话,是你自己最先说出来的,我们只是投你所好,才顺着你的口气说的,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不说你弟弟是老鼠,你看你弟弟,哪里有一点儿长得像老鼠呢?”
这话被他这么一说,我又觉得不对劲儿了,如果我弟弟不是老鼠,我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把他丢掉,让他永远不得回家乡?
我赶紧把话题从我弟弟身上扯到前村长身上,我说:“前村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然你现在又要当现村长,为什么当初要辞掉村长让自己成为前村长呢?”前村长说:“我要把损失的时间补回来,我从前做得太少,做得太慢,那是因为没有条件让我做事,现在有条件了,眼看着好日子就要来了,我就得重新出山了,否则功劳就归了别人,我以往许多年的辛苦都白费了。”我茫然地四处张望,没看出哪里有了条件,我尖嘴利舌地说:“有条件了?难道小王村变成大王村了?”前村长说:“小王村变没变,目光短浅的人是看不见的。”我说:“你是说,我们都是鼠目寸光的人?”前村长说:“这个鼠字,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没有说啊。”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觉得没时间再理会我了,他得去让大伙选他当村长了,他对我说:“王全,废话别那么多,带着你弟弟走吧。”
前村长这话,看似随意,但是我一听,心里立刻慌张起来,好像前村长已经看穿了我的想法,他知道我今天要带弟弟出去,而且不打算再带他回来了。我紧张地思忖着怎么才能消去他的猜疑,他却给了我一个台阶下,他说:“我听说了,这个礼拜,乡卫生院从市医院请了两位精神科专家,你赶紧带弟弟去看医生吧,听说医生只待两天。”
我如获大释,拉上弟弟扭头就跑,心里充满了对前村长的感激。平心而论,怎么不应该感激他呢,我怀揣的可是前村长的一只皮鞋换来的钱,还有前村长的烟。等到我把弟弟丢掉了,顺利回家,这里边应该有他一份功劳。
我把前村长和他的选民们彻底扔到脑后。看起来我这个人心狠手辣,毫无人情,但其实我有我的苦衷,因为不管谁当村长,都不可能把我弟弟从老鼠变成人,我弟弟的事情,得靠我自己解决。
后来我听说了,前村长果然当选了,而且还是高票当选。不说别人,就是当时的现村长竟然也投了他一票。于是,这个叫王长官的人,就从前村长再次成为现村长。据说那个现在成为前村长的原村长,后来又后悔投他的票了,他到乡政府去反映情况,举报王长官贿选。
贿选这可是天大的事,乡里也很重视,派了专人到小王村来调查,可是他们问来问去,谁也说不清到底是谁贿选了谁,因为小王村的人都姓王,两个村长也都姓王,大家都管他们叫王村长,有很多人根本搞不清哪个是哪个王村长,比如那专人问道:“是谁给你们发钱贿选的?”农民回答说:“王村长。”专人说:“哪个王村长?”回答说:“搞不清哪个王村长。”专人觉得可疑,觉得他们是有意隐瞒,生气地责问说:“难道你们不长眼睛?你们可以说自己不认得字,难道你们连人都不认得?谁给你们送钱的,你都认不出他的脸来?”农民都笑了起来,因为专人这话是很不专业的,无论是哪个王村长,他都不会自己直接给人送钱贿选的,他们是差派别人去送贿赂金和贿赂鞋的,送钱的人,也只会说,这是王村长给你们的慰问金,你们要投他一票哦。当然也可能会有例外。那唯一的一个例外,就是我,我是亲自从前村长王长官手里拿到贿赂鞋的,但是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并不在村里,所以也没有人来问我,这事情就这么被蒙混过去了。据说有些村民还以为是拿了下台的那个王村长的钱和鞋,结果没选上他,心里觉得挺对不住的,但嘴上是不肯讨饶的,还跟他说:“不关我事,我是投了你票的,你怎么会票不够呢?”那个下了台的王村长听好多人跟他这么说,最后他算了算票数,说:“不对呀,你也投了我,他也投了我,我怎么只有这几票呢。”也有人劝他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算啦算啦,别生气啦。”
那个已然成为前村长的人也就偃旗息鼓了。
不过后来村长还是让他当了小王村的会计。有人说村长真是大人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但也有人说,他们本来就是穿连裆裤,什么选举,什么举报,都是事先商量好了演的一出戏。
我宁可相信后一种说法。
前村长如愿以偿地成为了现村长,这和他当初带着几个人站在地头上指手画脚多少也是有点儿关系的。这事情后来我也听说了,那天和前村长一起站在地头上的,是他雇来的几个小混混,他是有意让大家看到,他已经在干村长的工作了,村长是非他莫属了。
无论大家是被他蒙蔽还是收买,反正他是成功了,可能大部分村民觉得谁成功,谁不成功,都无所谓的,反正今后的小王村,村长仍然姓王。
其实他们才是真正的鼠目寸光呢,此王非彼王哦,小王村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了。
可惜的是,我一点儿也不知情。
四
现在还是回到当天吧。
那一天,终于,我带着弟弟,离开了家乡,走出小王村,坐上了开往周县的长途班车。
周县是我们的邻县。把弟弟丢到邻县是我的主意,因为我既心怀鬼胎,又有一定的思想水平,才出得了这么坏的主意。周县的县城,既不算太远,但因为它是邻县,和我们小王村大王乡这块没有什么行政连带关系,如果周县的人看到大街有一个说不出家乡在哪里的人在流浪,他们如果想帮他找到自己的家,一般只会往自己县的各个乡镇各个村去打听,他们那地方姓周,跟我们姓王的八竿子打不着。
我让弟弟坐在靠窗的位子,我守在他的外面,免得被别人看出什么来。可是弟弟坐得并不安定,他好奇地东张西望,我无法阻止他的张望,就尽量让他看窗外,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车外去。我故作激动地说:“哎哎,弟弟你看,那是烟囱。”我又故作惊讶地说,“哎哎,弟弟你看,那是高压线。”
虽然我不敢大声说话,但是坐在我们前排的人还是听出点儿意思来了,他回头看了看我和弟弟,好像一时判断不出刚才是谁在和谁说话,因为我和弟弟长得很像,从前人家还以为我们是双胞胎呢。只是因为我和弟弟命运不一样,我没有病,所以我要劳动劳作,遭受风吹日晒,弟弟因为有病,好吃懒做,细皮嫩肉的,两个人的相貌才有了点儿差别。
前面那个人虽然没有判断出什么来,但他不甘心地嘀咕了一声,我没听清他说的话,但是被他看了一眼后,我不敢再多说什么了,我只是希望弟弟能够继续多关注窗外的景色。可弟弟是个病人,他是没有耐性的,他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色后,就没了兴趣,把注意力转到车内来了,他身子扭来扭去,脑袋甩来甩去。
我不想让人看出来弟弟有病,我嫌丢脸,我哄着弟弟说:“弟弟,在车上你不要吱声,这些人都是捉老鼠的人,你一吱声,他们就会捉你。”我也不知道弟弟有没有听懂,反正弟弟还没表态,前边那个人耳太尖,又听到了,他生起气来,对我说:“你说什么呢,你说我是干什么的?”我抵赖说:“我没有说你,我什么也没有说。”那个人却不依,非要大声说出来:“我明明听见了,你说我们这一车的人,都是捉老鼠的,你什么意思?”
我心一慌,信口开河说:“我没有说你,我说的老鼠,是我和我弟弟之间的暗语。”我这话一说,坏了事,车上立刻就开了锅,有人说:“暗语?现在什么人还用暗语?”
有人说:“过去的特务才会用暗语。”
有人反对说:“你看电视剧看多了吧,现在哪里来的特务。”
又有一个说:“那就是帮会,帮会才用暗语,你们是帮会的吗?”
又有人说:“看他那样,什么什么什么——”
我怕弟弟受刺激,紧紧拉着弟弟的手,弟弟的手很温热,我的心被他暖了一下,坦然了许多,我想通了,就算他们知道我弟弟是个病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又不是我对象,他们跟我只是萍水相逢,很快车到了站,我和他们就分道扬镳,从此天各一方,八辈子也见不着的,怕他个鸟。心里这么想着,不怕了,嘴上就老老实实跟他们解释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弟弟是个病人,精神病,我怕他犯病影响大家,所以正在劝他不要犯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