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说我们的前村长王长官,王长官和我爹王长贵,名字中都有个长字,但是他们并不同辈,王长官要比王长贵小两辈,所以,我们前村长如果懂礼数,他应该喊我叔才对。可是一个前村长,他怎么会懂礼数呢,他才不会喊我叔呢;若是反过来,我愿意喊他一声爷,他倒是必应无疑。
这会儿前村长王长官倒像个现村长似的,背抄着两只手,牛哄哄地在地头上走来走去,傲视群雄的样子,他似乎并不知道他傲视的不是群雄,而是一片烂泥地。从我的这个角度看起来,他不但像现村长,可能还更像现乡长、现县长等等。听说王长官正在为当选新一任村长做手脚呢,难怪他现在感觉又好起来了。不过,我虽然看他不顺眼,但他的事情不归我管,也不碍我事,我得为我弟弟的事殚精竭虑,死而后已,村上的事,谁当村长谁不当村长,我爱理不理。
我虽不爱理人,人家却爱理我。王长官眼尖,远远地看到我带弟弟走过来了,他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递给我一支烟,我拒绝了,我说我不抽烟的。王长官笑道:“好,不抽烟的习惯好。”他的目光穿过我的肩膀,朝我身后的弟弟看了看,似乎有些疑惑,他半试探半揶揄地说我:“王全,你真有空闲,带着弟弟兜风啊。”我立刻心虚了,赶紧说:“没有没有,我们不是兜风,我们是随便走走,随便看看。”
话一出口,就知道该扇自己耳光了,兜风是什么,兜风不就是随便走走,随便看看吗,我知道前村长会生疑,赶紧又承认说:“就是兜风吧。”前村长大概觉得我说话自相矛盾,又反复地看我和我弟弟,疑问说:“还真是兜风啊?这地方你们还兜风?这又不是风景区,又不是繁华都市,这不就是你自己的家吗,你在家门口,你兜的什么风,抽风吧。”
我并不相信前村长有多么好的眼力,他的眼睛又不是CT,他不可能看出我的心思,更不可能打探出我带弟弟在村里兜风的真实意图,我完全不用怕他,但我也不能任由他牵着我的鼻子,这样下去早晚会露馅的,我得反过来将他一军,牵上他的鼻子。
他的鼻子是什么呢?
他的鼻子多得很,我先牵出一个,那就是王图。
我说:“前村长,我在精神病院碰见王图了,是你把王图搞成精神病的吧。”前村长立刻耻笑我说:“王全啊,你不要因为自己的弟弟是病人,就希望别人都有病。”我说:“前村长,我没有希望别人都有病,我没那么歹毒。”前村长让步说:“没有希望?那就是怀疑,至少你怀疑别人都有病。”
看起来他是让步,其实他是在步步紧逼,果然,他又说:“什么人最爱怀疑别人呢,那就是精神病人,精神病人的一个大特点,就是怀疑一切,怀疑所有的人都要害他,你说我害王图是假,其实你是怀疑我想害你,是不是?”他不怀好意地冲我笑了笑,又说,“不过,你如果真有病,我们也想得通,这种病,本来就有家族遗传嘛。”
你们瞧瞧,这就是我们前村长,是个人物吧,他不仅把王图打成了假精神病,还想把我也打成精神病,我没牵上他的鼻子,他倒捏住了我的七寸,好在我头脑清醒,意志坚定,我立刻反攻说:“前村长,你也欺人太甚了,你还不是村长,你就敢如此欺压百姓,鱼肉人民,你要是重新当上了村长,那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上一个鼻子不灵,牵不动他,他毕竟不是被吓唬大的,我另外找一个更重大的事情。这事情本来也与我无关,但我此时要拿来用一用了。
那就是新一轮的村长选举。
我一说“村长”两字,前村长眼睛立刻亮了,说:“王全,你都提前喊我村长了,你一定觉得我有胜出的把握啰,你一定会投我一票啰。”我端起架子说:“那不一定,我为什么要投你一票。”前村长稍一愣怔后,笑了起来,说:“你不投我的票,你怎么已经喊我村长了呢?”我说:“我是看你的样子,你现在就像已经是村长了,你都在跟人家谈判了呗。”前村长感动得眼泪汪汪,说:“你们能够理解我为小王村发展的一片苦心就好。”
我这人不厚道,人都说揭人不揭短,而我最擅长的就是揭人的短处,比如我们的前村长,他是有短处的,我为什么不揭他呢,不揭白不揭。当然,我肯定不具备见人就揭短、打人就打脸的猥琐习性,那是因为前村长说的话我不爱听,他太爱胡扯,常把牛×吹豁了也不知耻,我肯定要喷他两句。我先反讽说:“前村长,过去多少年,你为小王村呕心沥血,最后被大家赶下了台,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还是坚忍不拔啊。”不料,我的这些话不仅没有讽刺得了前村长,还让他格外受用,他笑眯眯地说:“王全,有你这些话,我心理也平衡了,我不觉得委屈,只要我能重新当上村长,小王村的前景就辉煌灿烂。”这前村长,这涵养疑似比以前强多了嘛。
前村长曾经连续当了好多年的村长,但是他水平不够,思想境界也不够,越当,反对他的人越多,他一气之下,辞职不干了。刚才我故意说他是被赶下台的,他也不生气,也不纠正我,更不反对我,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其实我知道,并不是前村长改变了臭脾气,狗改不了吃屎,他那是为了重新当上村长,才对我们和颜悦色的,才暂且不和我们计较,等到他一旦复出,他那嘴脸,闭起眼睛我都能想出来。
但奇怪的是,凭我灵敏的嗅觉,我觉得前村长好像真的有胜出的希望,现在你到村子里走走,听到大家都在说现村长的坏话。他们说,这才叫走了豺狼,来了虎豹。其实这话并不是只骂现村长的,连带着前村长也骂了。但是前村长感觉良好,至少大家对他的印象要比对现村长好,毕竟狼和豹子老虎是有差别的,如果大家觉得他们一样坏,他们就会说,西边的老虎吃人,东边的老虎也吃人,或者说,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说现村长坏话是什么意思呢,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认为前村长好呗。农民就是这样的,简单的逻辑,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至于大家为什么又要抛弃现村长,又要再选前村长当村长了呢,这道理更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前村长贿选了呗。
关于贿选这个话题,跟我没有关系,我也是道听途说的,我自己没有直接被贿,所以我没有发言权,我其实可以问一问别人,那些被贿的人,比如我爹,我娘,我大哥,他们都被贿了,我问他们谁都行。
我懒得去问。可他们都主动坦白出来了。他们那嘴,能闭得住吗,他们那嘴根本上就不能算是个嘴,那算个什么呢,算个洞,算个喇叭,算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算嘴。
只不过,我的思想跟一般的人必是有所不同的,虽然我很懒于思想,但是思想它老人家却经常来烦扰我,比如这个前村长贿选当村长的事情。大家可能更在乎贿选的力度,其中有一个问题别人似乎都没有想到,而我却认为值得怀疑,既然前村长从前是自己主动辞职的,怎么过了些时日他又挺身而出了呢,是他痛定思痛,要把丢失的权力重新夺回来,还是他感觉到了风吹草动的迹象?
疑惑的念头在我这里一闪而过。任何的念头都会在我这里一闪而过,唯有关于我弟弟的念头,它将会永远笼罩着我,我永远无法摆脱,无处逃遁。
不过现在好了,我马上就要实施我们的计划,让我弟弟也从我的思想里彻底地消失掉。
我没有必要和前村长纠缠,我得带上弟弟,继续我们的消除家乡印象之旅,可是前村长偏偏还想和我再切磋一下,他不仅喊住了我,还把我从弟弟身边拉开一点儿,好像他要跟我说的话,不能让我弟弟听见似的,他也太把我弟弟当个人物了。
我们站到一边,远离了我弟弟和其他人,前村长显得有些神秘,有些鬼祟,他的手伸进自己的上衣,从里边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塞到我手里,一脸诡异地说:“王全,你回去再打开来看吧。”我看了一眼,信封竟还是用胶水封住的,我不知道里边封的是什么,难道前村长会给我写一封信,他为什么要写信呢,难道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吗,搞得像知识分子似的?
前村长又喊来一个人,手里托着一个纸盒子过来,由前村长接了,再转交给我,我感觉盒子沉沉的,像是有什么好货在里边。前村长说:“王全,这盒子和那信封一样,你回去再打开来看。”不仅有信,还有盒子,我更好奇了,为了尽快看到信封里和盒子里的内容,我赶紧糊弄一声说:“好的好的,我回去就看。”
我一手拉着弟弟,一手夹着前村长给我的盒子和信封,我才等不到回去再看呢,刚一避开了前村长的视线之后,我迫不及待地先打开盒子一看,里边装的是皮鞋,油光闪亮,肉眼看起来,皮质相当不错。可奇怪的是皮鞋只有一只,我十分吃不透,前村长欲行贿,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岂能不识,但是用一只皮鞋贿选,这可是闻所未闻的。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信封呢,虽然用胶水封了口,但撕开来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我撕掉封口,朝信封里一张望,原本根本不相信会是一封信,以为应该是红彤彤的百元大钞,至少也是绿汪汪的半百,不料它却真的是一封信。也不是专门写给我的,因为信是打印或者复印出来的,信上的意思是说,赠送给村民的皮鞋分三六九等,给我的皮鞋是头等,另外一只鞋改天会通知到村里去领取。
改天是哪天呢,当然就是前村长顺利当选上村长的那一天啰。
其实,关于前村长贿选的事,我在家早已经听我爹说过,不过我爹得到的可不是皮鞋,而是现金,是一百块。
我娘次之,五十块。
这也没什么不对,男尊女卑嘛,有五十块甚至都不能算卑了。
我掂量了一下那只皮鞋的重量,感觉是货真价实的,如果不是一只,是一双,肯定不止一百元,至少得二百,甚至二百五。看来前村长对我还是刮目相看、区别对待的。
我本来嘴不饶人,说了王图的事情,还直截了当点了他即将贿选的事情,他倒不记我仇,还送我真牛皮。真是个有风度的人。
可是凭什么我要比我爹他们多占便宜呢,为什么我就应该有特殊待遇呢,我认真地想了一下,很快就想出结果来了,前村长是按照知识水平和学历行贿的,这让我多少找回了一点儿自我感觉。我们村里虽然出过一两个大学生,但是他们上了大学,户口迁走了,就不再算我们村的人了,我这样的高中生,就是高级知识分子了。
他给我一只皮鞋,我也不计较他的花招,对待我这样的大脑既发达,小脑筋又乱转的知识分子,不能像对待头脑简单的农民,他是得玩点儿花招,否则万一我这个人心地歹毒,拿着一双高档皮鞋去举报他,他就壮志未酬身先翘了。但是如果我举着一只皮鞋去举报,恐怕不仅不会有人受理我,他们说不定会把我当成我弟弟。
当然,无论是一只皮鞋还是一双皮鞋,我都懒得去举报前村长,我早说过了,村里的一切,与我无关。只不过,此时此刻,因为皮鞋的刺激,我还是想多了一点儿,我的思想又出奇了,我知道前村长并不富裕,他从哪里搞来这么多的钱买皮鞋、发现金呢?
这个问题其实更不关我的事。
现在我得带着弟弟继续往前走,我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我得让弟弟忘记我们小王村的一个重大特色:大蒜。
忘记大蒜,恐怕要比忘记别的东西更难一点儿,大蒜那味,你一想起来,就觉得那么的浓重,那么的亲切熟悉,难道不是吗?你再想一想,大蒜的作用,在我们的生活中,到哪里能够离得了大蒜?即使在城市里,也一样离不开大蒜。所不同的是,我们捏个大蒜头就咬,城里人则是把大蒜瓣切成碎花,不管什么菜都往上面撒一把,搞得跟鸡精似的。
别的小王村怎么样我管不着,我们这个小王村,向以种大蒜著称,在后来的日子里,有一阵大蒜简直逆了天,被尊称为“蒜你狠”。蒜你狠确实够狠,涨出了天价,一个跟斗翻了几十几百几千倍,赶超猪肉鸡蛋鲜虾活鱼,蒜你狠和豆你玩、姜你军、糖高宗、苹神马、煤超风等等齐名,赫然排列在网络世界和现实社会头几名,广受关注。
可惜的是,虽然小王村是大蒜村,再狠的大蒜也是从我们的地里长起来的,但是在大蒜的那一次疯狂或每一次的旅程中,我们村却没有搭上车。
车子在哪里呢,车子是什么时候开走的呢。
我们都是鼠目寸光的人,哪里看得见什么车子。唯有前村长不肯承认这一点儿,他打算要开一辆开创大蒜新纪元的车子了。可是我们这些人,无论是现村长还是普通的农民,谁会有那个眼光呢。谁有那个眼光,他就不会窝在小王村,早就搭上别的车走远了。
前村长对选举是稳操胜券了,他既有贿赂金,又有竞选方案,别说是现村长,即便是现乡长、现县长,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哦。
关于前村长的竞选方案,我爹早就在我家替前村长发了公告。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爹跟前村长关系并不好,有私仇。从这个比我爹小两个辈分的村长成为前村长后,我爹就十分瞧不起他,用前村长的话说,那是狗眼看人低。我爹也不反驳,还承认说,我就是一条狗,谁给我骨头我就高看谁。
我爹向来说到做到,自从前村长开始准备竞选新一任村长而且被普遍看好以后,我爹立刻转变了立场,重新成为前村长的一条狗,前村长干什么,或者前村长准备干什么,在我爹心目中,都是了不起的大事业,都值得我爹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
我爹就是这样一个无耻的走狗,你能拿他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