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一个人想说老实话让人相信也是不容易的,坐我前面的那个人立刻反对我说:“不对,你弟弟有病,跟老鼠有什么关系呢,跟捉老鼠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被逼到墙角,只能出卖弟弟了,我说:“我弟弟是一只老鼠。”
大伙“轰”的一声,开始我还不知道他们在哄什么,但很快我就知道我又错了,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我的话,纷纷指责我,那个生气啊,那个愤怒啊,好像我们家八辈子以来都欠了他们似的。我原本倒是伶牙俐齿、毒嘴毒舌的,但是我一张嘴一条舌,哪里应付得了他们这许多人这许多张嘴一堆舌头,所以我干脆抱着脑袋,随他们说去。
他们一看我抱着脑袋低了头,才住了口,其实他们并没有甘心,所以,只是稍稍停息了一会儿,他们又换了角度看问题了,一个说:“他还说他弟弟有病,我看他弟弟比他正常。”
前排的那个人又回头盯着我看了又看,我后排座位上的人还凑过来拍了拍我肩说:“喂,是你自己有病吧。”
我被冤枉了,冤枉就冤枉吧,为了达到我的目的,丢掉弟弟,我总得忍受一点儿。可是我的忍受并没有换来车厢内的和谐,他们得寸进尺,竟然跑到司机那里去,跟司机说:“这个人是神经病,你怎么能让他上车,要是发起病来,会伤人的。”
司机见多识广,见怪不怪,不以为然说:“我怎么知道他是神经病。”
“上车时你不知道,现在你知道了。”
司机仍然不以为然,说:“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把他赶下去。”
司机说:“没有这一说的,只规定动物不能带上车,没有规定病人不能上车。”
“你一个司机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你难道不知道,这种病人,比动物危险多了。”
司机也被他们说得动摇起来,他一边开车,一边动脑筋,我心里一紧,难道他真的要听他们的话把我赶下车?
真的,这竟是真的,司机刹车了,将车慢慢地停到路边,回头朝我看着,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我知道,他要赶我走了。
我大急,喊道:“你们搞错了,我没有病,你们不能赶我走。”
大家几乎异口同声说:“有病的人,都说自己没有病。”
司机见我不动,他就要起身了,他起身肯定是冲着我来的,我看了看司机的身材,和我差不多,如果我和他单打独斗,也许不分上下。可是,怎么会是单打独斗呢,车上那么多人等着赶我下车呢,虽然现在他们没有行动,他们希望司机把我赶下去,如果司机占了下风,他们一定会助司机一臂之力的。
难道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冤枉成神经病赶下车去,这世界不能这么无理吧。
是的,世界不能这么无理,自然会有人来主持正义的,这个人在我最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了,你们猜出来了吧,他就是我弟弟。
就在司机走到我们座位跟前的时候,我弟弟及时地一蹿,蹿到座位上,他的习惯动作就出来了,先是双手一蜷,举在下巴前,然后嘴一噘,尖出去老远,嘴里发出“吱吱”的声音。
我见弟弟暴露无疑了,也不再掩饰了,我说:“你们现在看到了吧,我弟弟,他就是一个病人,病得很严重。”
车厢里顿时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接我的茬,我觉得挺无趣,伸手推了推前排的那个人,我说:“你现在知道我没有骗人了吧。”
我前排的人身子立刻矮了下去,矮到我都看不见他的头了。司机已经无声地回到自己的岗位,车子重新开了起来,车上所有人都闭了嘴,连一直在哭闹的一个婴儿都不哭了。我前排的那个人,再也没敢回头看我一眼,我偶尔一回头,我后排的人吓得脸色都变了,再也没有人敢来指责我,更没有人敢说弟弟一个字。
唉,你们看看这事情弄得,多无趣,大家下不来台,我明明不是病人,他们一定要冤枉我是,还要赶我下车;我弟弟明明是个病人,他们却不敢说他有病,更不敢赶他走。弟弟,你真牛,给你哥长脸了,上车的时候,我还怕弟弟给我丢脸,现在反而是弟弟给我撑了场面,收拾了残局。
你说这些人,这算什么呢,他们那脑子,是有病呢,还是没有病呢,还是在或有或没有病之间呢。
一个多小时以后,我就和这些人拜拜了。现在,我和弟弟已经站在周县县城的大街上了。
别说是弟弟,我也是头一次到周县来。站在大街上,开始我有些茫然四顾,但很快我就想通了,我又不是来这里找工作,也不是来找人的,我是来丢人的,我要在这里把弟弟丢掉,我没有必要去打量和认识这个地方。
弟弟不知道我将在这个地方丢掉他,他倒是用好奇的眼光在打量这个新鲜的地方,我怕他认出这个地方来,赶紧欺骗他说:“弟弟,我带你出来,不是要丢掉你。”
弟弟按惯例没有反应,没有表态。
虽然知道弟弟听不懂,但我心里还是很不踏实,我又骗他说:“弟弟,其实,我是想瞒过他们,想个办法,说你的病治好了。”
弟弟依然按惯例行事。
我拿弟弟没办法。他不发病的时候,我拿他没办法,他发病的时候,我也拿他没有办法。我只好说:“弟弟,这是县城,你看县城的楼高吧。”
弟弟又改按另一个惯例,模仿说:“弟弟,这是县城,你看县城的楼高吧。”
弟弟要模仿,我也没办法。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这是我积累了多年的经验,凡是弟弟模仿的时候,都是弟弟比较开心的时候,但是你们别以为弟弟开心的时候会笑,弟弟从来不笑,因为他是老鼠,老鼠怎么会笑呢,你见过老鼠笑吗。
无论弟弟情绪好还是不好,我还是想让弟弟明白我的心意,所以我又说:“弟弟,其实我带你出来,是让你开开眼界的,我还是会带你回去的,但是你回去的时候,要和出来的时候不一样。”
弟弟说:“什么什么什么……要和出来的时候不一样。”这么长的句子,弟弟模仿起来,简直倒背如流。
我觉得弟弟有了一点儿进步,赶紧进一步向弟弟解释,我说:“什么不一样呢,你出来的时候,是个病人,你回去的时候,如果没有病了,正常了,他们就不会再把你丢掉了。”
弟弟一边乖乖地点着头,一边就发病了。弟弟发起病来,很骇人的。为了不让弟弟揪头发,我一直剃一个板寸头,弟弟抓了两下,抓不住我的头发,就扯我的衣服;我穿着厚布褂子,弟弟扯了两下胸襟,没有扯破,再改攻我的下部;我赶紧护住下面,失望地说:“弟弟,我以为你进步了,可是你没有进步,你还是有病,叫我拿你怎么办呢。”
路过的人都看着我和弟弟,说:“两个乡下人打架呢。”
又说:“咦,一个只管打,另一个只管不回手。”
又说:“咦,打就打了,尖起嘴巴来干什么呢,没见过。”
又说:“看不懂。现在这世道,连打架都看不懂了。”
我无法化解弟弟要打人的愿望,只能把屁股调过来对着弟弟,让弟弟尖着爪子攻了几下我屁股,又吐了几口唾沫,弟弟才安静下来。
我捂着自己的屁股,想了想我的计划。
我的这个计划,是受到四妹提醒以后,才逐渐完善起来的,四妹希望我不要在人多的大街上丢掉弟弟,后来我酝酿再三,反复考虑,做出了一个十分周全的计划。
现在我就要开始实现这个计划了,我对弟弟说:“弟弟,不管怎么说,不管你认为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我们不能老站在大街上呀,得先找个地方住下。”我这么说,显得我是没有计划的,好像我是经过刚才在大街上被人围观以后才忽然想出来的主意,如果弟弟能够听懂我的意思,那么他会知道,我并没有事先设计陷害他,而是被他攻击以后,生气了,临时起的主意。
我带着弟弟踏进一家小旅馆,旅馆没什么生意,老板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他抬起脸来看看我们,对我们没什么兴趣,懒懒地问了一声:“住宿?”我应答说:“住宿。”老板说:“身份证。”我掏身份证递上去,老板先不急着登记我的身份证,而是拿我的身份证左看右看,还举起来对着光线亮的地方照了照,可是二代身份证那么厚实,照不出什么来的,他似乎有点儿不甘心,我赶紧向他说明说:“老板,这是真的。”老板并不相信我的说明,但他也无法反过来证明什么,他开始登记我的身份证,不知为什么,我看他记录下我的名字,心里竟有点儿紧张,老板写了几个字,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弟弟一眼,说:“王县的?王县的到我们周县来干什么?”我觉得老板的目光已经看穿了我的心思,顿时心慌起来,无言以对。老板就更加起疑了,说:“我们周县,和你们王县,虽是邻居,但向来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意也做不起来,姻缘也结不起来,连王县的老鼠都不到周县来。”他一说到老鼠,我马上看看弟弟,还好,弟弟若无其事,只是我十分尴尬,因为我回答不出老板的问题。老板见我不说话,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又说,“王县的人都不到周县来,你们来干什么?”
事先我自以为已经将丢掉弟弟的所有细节都想周全了,但是没有想到遭到如此盘问,我后悔将弟弟带来住宿了,住什么宿呢,反正就要丢掉他了,在哪里丢还不是一样呢。我现在才意识到我的计划有多荒唐,有多无聊,有多少漏洞。但是计划已经进行到这一步,如果我要走回头路,拉着弟弟离开旅馆,那多疑的老板肯定会更加多疑,他说不定要到派出所去报案,万一警察又相信了他的猜疑,追来找我问话,我就惨了。我只能硬着头皮装得若无其事地按原计划进行。
但是,要想将原计划进行下去,我现在必须回答旅馆老板的问题,我们到周县来干什么。
我回答不了。我确实编不出令人信服的故事,这个周县的县城,既不是什么历史名镇,没有任何名胜古迹,也不是经济发达的新兴城市,我和弟弟从王县赶到周县,实在是没有任何理由。
所幸的是,那老板也只是因为无聊才来盘问我的,我回答不出来,也没有影响他让我们住宿,他登记完了我的身份证后,又向我弟弟说:“你的呢。”我赶紧上前一点儿说:“我们两个人住一间,有我的身份证还不够吗?”老板说:“不行的,每个人都必须有一个身份证,你见过有两个人合用一个身份证的吗?”我为了掩饰真情,试着对弟弟说:“弟弟,你把身份证拿出来。”我的天,弟弟居然听懂了我的话,竟然愿意执行我的指示,他到口袋里去掏身份证,虽然他掏不出身份证来,但至少在旅馆老板面前证明了一点,弟弟是有身份证的。
其实,弟弟没有身份证,许多年来,弟弟一直是个病人,一个病人是用不着证明身份的,所以弟弟的身份证早就丢失了,也没人会去帮弟弟补办身份证,一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你帮他办了身份证又有什么意思?
弟弟没有身份证,老板朝着弟弟说:“这怎么行,你没有身份证怎么行,你难道不知道身份证的重要?”我又赶紧代替弟弟说:“知道,知道,可是,可是我弟弟忘性大,出门时忘了带身份证。”老板说:“身份证能忘吗,你忘什么也不能忘了身份证啊,没有身份证,你寸步难行啊,没有身份证,你一事无成啊。”老板把我的身份证还给我,说,“没有身份证不能入住,你自己看着办,房间要不要开了,是你一个人住,还是不住了?”我想求老板高抬贵手,可是老板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对着这张脸我开不了口,老板把身份证说得那么重要,我心里来气,又不服,我说:“身份证虽然很重要,但是好多人用的都是假身份证呢,人家一样做成了事情。”老板见我这么说,也改了改态度,说:“你这话我听得进,假的总比没的强,要不,你帮你弟弟搞一张假身份证来,你们就能入住了。”我以为老板调戏我,我生气说:“我到哪里去搞假身份证。”老板竟认真起来,指了指门外说:“大门外电线杆上就有,你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