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老懊悔不已,拿起这扇子看看,将它重重地搁下,独自气闷。
那汉子将短枪平放在膝头,隐藏在桌面下,做了个手势。众人理会了,不再看他,都愁眉苦脸地盯住了自家面前的茶水、肉包和面条,一声不吭。
屋外的日本兵们叽里呱啦地吼叫了一气,分头搜人。那被虚掩的店门被一脚踹开,两个侦缉队便衣闯进门来,手里挥舞着短枪,吆喝道:“刚才有个奸细跑到这里来了,这是皇军追捕的要犯,他在不在这里?你们瞧见他没有?”
掌柜的赶忙出来招呼,说:“二位,二位,都是老相识了,别吓着大伙儿,这里可都是喝茶的客人。”
一个便衣冷笑着说:“都是客人?我们倒要细心地瞅瞅,看看你这些客人当中,有没有皇军要请的客人!”
他们手端着上膛的枪,从桌子之间挨个儿查勘。外面街头,日本兵失去了目标,都集中在这里,三面围死了。那个汉子额头隐隐见汗,用衣袖擦一下,效仿其他客人的样子,半低下头去。这两个便衣仗着日本人的虚火,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这些客人,不时地戏弄般将枪管在他们的脑袋和身体上点点戳戳。
姚锒背脊上挨了一下,身边的郑老吓得要哭,却不敢,模样难看至极。
等到查了那汉子的桌前,他面前半碗不知道是谁吃剩下还没来得及收掉的面条,打消了搜查者的疑心,就此敷衍过去。他们回转身到了柜台边,沉下来脸说:“掌柜的,你私藏嫌犯,胆子不小!”
掌柜的苦笑着拱手作揖,从抽屉里取出一小叠钞票,卷起来塞进他们手里,说:“辛苦了,辛苦了,你们二位总不能空着手走吧,小小的心意,不成敬意。”
两个便衣对看一眼,笑了起来,说:“咱兄弟们可不是白收你的好处,这外面的日本人,可都得我们来打发。这叫做一手托两家。懂吗?”
他们扬长出店,在路边掏出盒香烟来,四散给那些气急败坏的日本兵们。他们聚在一起抽吸,放松了情绪,叽里呱啦竖起大拇指夸赞这二人,气氛一片融洽。
店里的人都松了口气,客人们把一颗心咽回肚子,发觉面前的食物都快冷了,赶紧抓起筷子。伙计们奔走于灶台之间,端笼托盘。那汉子侦伺着街头的动静,准备离开。掌柜的对面的那张桌子上,一个客人起身付账,先行出店。不一刻,街头那些日本兵整队撤离,街面上,又恢复了平静。那汉子丢下钱,抓起只包子咬在嘴边,向众人拱手答谢,出门而去。
但他刚刚在街上露面,霎时间便枪声大作。这汉子大叫了一声,翻滚着回到店里,拔出枪来对外连开四五枪,然后满脸流血地跌跌撞撞冲向临河的窗口,双手抱头猛地向前,整个人如同树枝样坠落下河岸,扑通一声没入水中。
外面,日本兵们端着枪冲进店里,追到窗口,对着河面乱枪齐发。屋内众客惊起欲散,却见店门口站着一人,正是方才在店里付钱离开的那个客人。掌柜的心里叫声苦,说不出话来。那人摆了下手,日本兵们将那两个便衣横拖竖拽地拉进来,双手被剪缚在背后,跪在地上哭喊连声,哀求饶命。
那人将衣领松开一截,视线在茶社内众人的脸上逐一扫过,说:“本该把你们通通逮捕,但我今天兴致不错,暂且饶过你们。但是这两个人,收受掌柜的贿赂,公然欺骗皇军,罪无可赦!这掌柜的明明看见这个嫌犯逃进店来,却隐瞒不报,也是死罪!今天我就在这里处决他们,给你们一个警示,与皇军为敌,就是这个下场!”
掌柜的被押出了柜台,哭喊着:“太君饶命!太君,我这是一时糊涂啊,饶命啊!”
但这些日本兵得了命令,不容分说,将他连同那两个便衣拉到了门外的街心里,齐刷刷地摁倒,举起枪来瞄准了后脑勺,扣动扳机。三个人上身倾倒在石板地上,鲜血和脑浆顺着麻石的槽缝四处流溢。
那人目睹行刑完毕,转过身来面向茶社内外的所有人,缓缓说道:“鄙人渡边大造,初来吴尚,给各位一个见面礼。日后在我的辖区内,务必要稳定秩序,一个和平的秩序下,你们才能安全地生活,我也能高枕无忧,大家都能得到平安。征战多年,见过了尸山血海,我已经厌倦杀人了,你们不要逼我。”
他简要地讲完话,便登上前来迎候的汽车,返回宪兵队。只有地上三具尸体仍旧丢在那里示众。
姚锒经历了一番曲折,神色有些黯淡。郑老瑟瑟发抖,几乎拿不住扇子,嘴里念叨着佛号,双腿发软,扶住了这年轻人。他们穿过人群离开街头,郑老带着哭腔说:“我再也不出门贪恋这点儿吃食了,再也不了!”
姚锒摇头,说:“郑老,是祸躲不过,顺其自然吧。但刚才这出戏,叫做什么呢?杀鸡儆猴?敲山震虎?我可是有些看不懂了。”
5
辛雯在廊下炭炉生起火,淘洗了些稻米,用小火煮粥。自己倚坐在廊柱下,望着外面渐渐停息的雨点,心里倒有些佩服这个被自己视为游手好闲之徒的男人来了。在这座宅子里,她是外来的客,虽然住了近一年左右,但无论如何也没能对这个姚锒产生好感。这就仿佛铁轨的两条,始终没能有交会的可能。她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陪这位吴尚城中的世家子弟过日子,照顾他的起居,这事儿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却难。
辛雯自从走出家门,投身抗日伊始,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几年后会落到这样的境地。做的老妈子的活计不算,心里恨的是这位大少爷整日里沉默寡言,只顾埋头持笔抄经,对时事毫不关心,抗日救亡什么的道理,那是半句没有。这很令她失望且失落,心里头无数次地怀疑,那些委派她来这里的人究竟安的什么心?是磨练自己,有更重要的任务在后面等着,还是她犯了什么过错,这是一种处罚的方式。
她猜不出来,只有耐心等待。坐在清风习习的院落里,嗅着米汤沸腾的雾气,不知不觉地合眼打了个盹儿。这迷糊一下,也有三五分钟的时间,可是等她蓦然睁眼时,面前突然站着个男人,全身湿透,胳膊上鲜血淋漓,似乎是受了枪伤。她骇然欲叫,那人连忙摇手。远处街头,警哨声声,显然是鬼子兵在抓捕人的动静。
她一瞬间就明白过来,这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正被鬼子追捕。她一下子站起身来,说:“别慌,跟我走。”
她带着这个负伤的男人穿过走廊,转过花坛和荷花池往后园去,在一处柴房前停下,让他稍等片刻,自己忙转身赶回去将避雨新收的姚少爷的衣裤捡起,送到后面去,又找了一匣子乌贼骨粉,让他先行涂抹止血,再更换衣服。
她在后园里照顾这负伤的陌生人,前院忽然响起姚锒的声音:“人呢?这一锅粥都泼到外面了!”
她低低惊叫一声,又返转回去。那男人轻声叫住她,说:“姑娘,谢谢你。”
辛雯回眸一笑,说:“你藏好了,过会儿我来看你。”
辛雯一路小跑回到前院,姚锒已经将粥锅撤去了,放在石阶上,正出神聆听外面的动静。
她掩饰住了内心的兴奋和紧张,将粥锅端回炉火上,揭开盖子,问:“街上是怎么回事?这么乱。”
姚锒淡淡地说:“没什么,有个人在茶社跳河逃走了,日本人正四处搜捕他呢。”
辛雯本想告诉他这逃走之人被自己收容在后园柴房里,但看他在轻描淡写的态度,便将话忍住了。她低下头,边吹着水雾气边说:“外面这么乱,我说别出去,你却不信。”
姚锒叹口气,说:“我只不过是出去喝点儿茶水而已,也罢,以后还是待在家里自斟自饮吧,倒也落得省钱。”
他这句话,让辛雯鄙夷不已,笑了一声,含着说不尽的讥讽之意。
姚锒没理会她,将伞倚靠在廊柱上,低头时,恰巧发现檐前石板地上几滴血花,它被潮湿的地面水分所融化,一不留神,还真忽略了。他蓦然直起身,问:“有什么人来过了?”
辛雯心底抽搐了一下,摇摇头。姚锒哼了一声,正要追问,只听得外面有人在乒乒乓乓地砸门。他一愣之下,下意识地用鞋底将那两滴血迹碾擦去,向宅门走去,大声地问:“谁啊?是谁啊?”
外面是日本人的吼叫声:“八格,快开门,皇军搜查逃犯!”
姚锒眼见一路上地面血迹斑斑,回过头去狠狠地瞪了辛雯一眼,思忖一下,捡起块尖锐顶端的小石块,捏在手心里使尽全力握抓了几下,然后将它丢下,去开了院门。院门外,荷枪实弹的十几个日本兵见他姗姗来迟,其中一个抡起枪托就要砸。姚锒举起鲜血淋漓的手挡了一下,突然间用流利的日语说道:“我跟你们木村司令官是朋友,你们不要胡来!”
日本兵们大吃一惊,盯住他上下打量,不能轻信,却又不敢动粗了。
院子里的辛雯脑子里轰地一响,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这个姚少爷朝夕相处了近一年,居然会说鬼子话,听上去比说中国话还要溜,他,到底是什么人?上级安排自己侍候的,难道是隐藏的敌人不成?
一个鬼子军曹走上前来,指着台阶上斑斑点点的血迹,说:“有嫌犯逃到你宅子里去了,我们要进去搜查。”
姚锒笑了起来,展示一下掌心的伤口,说:“我刚才回来时,在外面摔了一跤,手受伤了,这血,是我流的。”
军曹仔细地看看他鲜血犹在滴淌的伤口,似乎信了,挥了下手,带着手下往其他地方继续搜查去了。
姚锒关上门,一声不吭地回到屋里,找寻家中的止血药,却左寻右寻不得,他念起方才的事情来,顿时心中恼火,拿起桌上的一只瓷杯,啪啦一声掼碎在地上,高声叫道:“药呢?药呢!那一匣子的止血药呢!”
辛雯听得清楚,连忙跑进去,半途中省悟起来,急匆匆地赶去了后园。
后园柴房里,那负伤的男子已经将药粉撒在伤口上,用布条勒紧止住了血,换上了干净衣服,靠在墙角歇息。见她来了,关切地询问:“鬼子进宅了吗?我得走,不能连累你。”
辛雯拿起药匣子,笑了笑,说:“来过,已经走啦,眼下除了这里再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汉子收起枪来,松口气说:“就依你的,等天黑后再走。”
辛雯拿着药回到前院,见姚锒正咬牙用纱布包扎,便将药匣子递过去。姚锒冷淡地拨开,说:“我去看外科医生,你把宅子里安顿好,别自讨没趣!”
他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辛雯发了一阵子呆,好一会儿才省悟过来。刚刚一两个钟头内发生的事情,犹如电光石火般,令她应接不暇,根本没有时间来考虑。她不久前,竟然冒险救助了一个被鬼子追赶的伤者,鬼子的追兵到了宅门前,却被自己一直陪伴的从未显山露水的姚少爷用叽里呱啦的日本话给打发了。这来路不明的伤者,是什么人?自己陪伴了近一年的姚少爷又是什么人?她今天遭遇了两个谜团,后者是由前者引发的,应该这样说,没有那伤者出现,她往后的日子,还将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他的底细。也许,上级派她来假扮他的妻子,目的是监视他吧。
她心思转了几转,不知道该如何才好。一屁股依旧坐下去,倚靠住廊柱,发觉炭炉上面粥已经熬成了干饭,开始散发出焦香味来。她赶紧去将它端起,封死了炉门,看着它想了想,索性去厨房里取了碗,挖了几勺子,再将些腌好的萝卜干、酱瓜盖在饭尖上,急急忙忙送到后园去。
那汉子藏身在柴房里,正等着天黑后脱身。见她殷勤地送来了饭食,道声谢接过去,大口地扒拉着。辛雯看着高兴,忍不住问一句:“你是新四军吗?鬼子追你干什么?”
这人抹了下嘴,说:“姑娘,多谢你救了我,但我的身份不能说,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能不能去涵西街的恒源米店走一趟,告诉掌柜的,就说张老板家里出事了,不能来了。”
辛雯明白,这是要自己代他送信去。她踌躇了,忆起了一年前临来吴尚时上级的叮嘱:任何时候都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即使对姚少爷也是,更不准擅自加入与己无关的行动中去。只有在万分危急的时刻,才能去单线接头的地点。眼前这个人,显然是被鬼子追捕、身受枪伤,且身份未明。即便是自己的同志,按照严格的潜伏纪律,那也是不能亮明底细的。
那人看她犹豫,有些着急,恳求道:“姑娘,这关系许多人的生死,多拖延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求你了,你只要去转达我这句话,就成了。”
辛雯看着他焦急的神情,无法拒绝,退一步想想,就把自己当作一个有爱国心的普通人吧,替他去捎个话,不过几分钟路途,几乎是举手之劳,这样就能救得许多人的性命,那也是值得冒险的。
她狠狠地下了决心,点了下头,转身去了。
辛雯到了前院厨房,取出挎篮,假扮成出门去那家米店买米的模样。她开了宅门,刚刚跨出门槛,却见个男人站在门前,乍一看去,跟姚锒有七分相似。俩人撞了面,俱是一愣。
辛雯刚想问他找谁。这男人却先开了口,说:“你是弟妹吧?我是姚迅,姚锒的大哥。”
辛雯吃了一惊,她并不知道姚锒还有个哥哥,并且年龄相仿,但看面容五官,却是确凿无疑的。她忙着出门,经这一阻,有些心慌意乱,啊了一声,朝街西头张望,迟疑道:“他,他在诊所看病。”
姚迅哦了一声,顺她所指看去,笑道:“王医生这些年生意还能维持,很不错啊。”
辛雯心中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说:“那,我带你去见他吧,你们哥俩有多久没见面了?”
姚迅说:“六七年了吧,他身体还好?哪里受伤了?”
辛雯领着他走向诊所,说:“没啊,手心里划了道口子流血了,去包扎包扎。”
俩人没聊几句,就到了诊所门前。辛雯揭起门帘,瞧见姚锒包好了手,坐在桌前跟王医生闲聊,便插一句话道:“还不回家?看看谁来了?”
姚锒抬眼望去,啊了一声,脱口道:“大哥?”
姚迅伸手一指,笑呵呵道:“小子,成家娶媳妇了,恭喜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