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你郑同,”内藤突然转向小胖说,“你明明与刚子情同兄弟亲如手足,可从刚才到现在一直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你在隐瞒什么?啊?!”
小胖哆嗦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报、报告太、太君,我……”
内藤上下打量着小胖,就像猎手欣赏着他手中的猎物:“你不用再报告了!你吃里扒外,伙同刚子盗窃军火,资助八路反抗皇军,你的死啦死啦的!”
“没有,我只跟他泡了回澡堂子啊太君!……”
内藤没再说话,拎起马鞭带着那几名日军军官走了。
四
林娇娇不吃不喝在炕上整整待了一天了,除了去老爷子屋里替他接两回尿,送一趟饭,她就这么一直在炕上待着。因为,炕上有平子的气息和他的味道。她从炕头柜子里取出平子平时穿的衣服,一遍遍叠着,抱起平子的枕巾和被褥紧贴在脸上不停地闻着,仿佛就这么抱着平子,或者是被平子抱着。
藿香这孩子今天也乖得不行,林娇娇在炕这头暗自落泪,她就一人在那头默默地折她那纸飞机。飞机是爸爸昨天临走前折好了留给她的,她就一整天陪着妈妈在炕上折了拆拆了又折,除中午喝了两口爷爷吃剩下的面汤,她几乎什么都没吃,可她就是不吭不哈,不哭不闹,不缠妈妈也不喊饿。因为她知道,这时候她必须得乖,只有她乖了,爸爸才会回来。
藿香今儿乖了没有?爸爸回家头一句一定是这么问的。
藿香今天乖,没哭没闹,还帮妈妈抹眼泪了呢!
这时候爸爸一定会抱起藿香说:唔,让爸爸香一口!
爸爸胡子扎得生疼,这时候藿香就会笑着躲开说:爸爸你香妈妈吧!
妈妈还在那儿抹泪,藿香放下手中“飞机”爬到妈妈身边,用小手指抹去妈妈眼角边泪水说:“妈妈不哭。”
妈妈将小藿香和被子抱在一块儿,哭得更伤心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藿香从被窝里探出小脑袋瓜往窗外张望了一眼,对妈妈说:“妈,天都黑了。”
林娇娇抹去眼角边最后两滴眼泪,说:“妈给你们做饭去。”
“藿香不饿。”
记得那天在延水旁她拉平子摸她肚子:咱们的宝宝。平子还没触到她肚皮便闪电般缩了回去,然后脸涨得通红,跟个贼似的。这就是平子,光明正大的事也能让他做成偷偷摸摸。延安“抗大”结业后,她和平子被分配回寮海老家开展地下抗日运动,平子最大的担心就是如何面对刚子。林娇娇说,他要打要骂也是我担着,什么时候轮得上你了?平子说,我是他哥。林娇娇又说,谁让他当年临阵退缩的?他活该!平子说,他退缩总有他的道理。林娇娇急了,那你娶我你就没道理了?平子嘿嘿一笑不说话了。
刚子正跟他哥相反,他能把原本偷偷摸摸的事情做得光明正大,而且是理直气壮。回寮海后有一次林娇娇逮着机会问他,你当年为什么说好去延安后来又反悔了?刚子理直气壮回答说,我走了老爷子谁来照顾?正德堂香火谁来传承?!林娇娇心里那个气啊:你不想去你跟我们说啊!害大伙儿足足等了你一天!刚子仍是理直气壮:我当初要说了不是怕你看不起我吗?
你临阵脱逃我就看得起你了?林娇娇以后再懒得理他,她看不起他这种外表上看似阳刚实则懦弱得像块泥巴的男人!
看不起归看不起,从心里面说,她还是希望他,林娇娇从前处过的男人,能像个爷们儿,别披了身黄皮就趾高气扬招摇过市,见了鬼子低头哈腰,可你看他这两年都干了些什么?不停往家里堆砖瓦木料、拿鸡鸭鱼肉,把老爷子气得瘫在了床上……可平子呢,总护着他这个弟弟,为刚子林娇娇不知跟他吵了多少回,每回平子总是赔着笑脸说,你要给他时间,争取他慢慢转变。
变?我看他再这么下去,只会越变越糟!林娇娇断言说。
说到最后,平子总是这么来结束他们间的争吵:我觉得刚子他也没错啊,他为老爷子,为我们这个家为正德堂他能有什么错呢?我们不可能要求每一个普通民众都像我们这样,积极投身于伟大的抗日救国运动之中,舍身忘我。民众们追求什么?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只要不触及他们的最根本利益,他们就……
可问题是已经触及了呀,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国土,烧杀掠抢,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家破人亡?!平子,我觉得你这种思想倾向很危险,你不能因为他是你弟弟就放弃原则,甚至混淆是非!
到最后谁也没说服谁。
他们俩在刚子的问题上渐行渐远。
夜深人静,寒气逼人,林娇娇冻得瑟瑟发抖。但她知道,比这寒夜更冷的是她那颗没有了灵魂的心。林娇娇眼皮子越来越重,她睡着了。在梦中,她再次见到平子,他们再次为刚子吵得一塌糊涂。
五
刚子此刻正躺在小学校教室地板上,琢磨着怎么个死法。
俩小鬼子扭住胳膊那一刻他就知道,离死不远了。在皇协军两年别的都没学会,就学会了怎样让一个人半死不活,生不如死或者痛痛快快地去死。他曾到过皇协军行刑室,也去过日军宪兵队询问室,每每从那儿出来,他至少两三天吃不下饭。那里头毒打烙铁老虎凳都算是轻的,他见过往伤口上撒盐,往小便口搁蚂蟥,还见过先饿你两天再让你饱餐一顿然后再把你打出屎的,最惨的是那种不让人睡觉,几天几夜不让你睡,到最后人都疯了,只求速死。
刚子可不想那样。
可现在教室里没电没毒药,没绳子上吊,也没地方投河,想来想去,大概只有一头撞死跟咬舌头疼死这两种死法了。
可这两种死法都有个问题,那就是没有足够的空间。比如说撞墙,你总得先助跑然后才能撞啊?否则顶多撞个头破血流,半死不活还不如不撞呢。还有咬舌根,刚子以前听人说过,但不知道究竟怎么个咬法,他拿上下两排牙齿在舌头上试过,总觉得上下距离不够,到时候别咬下半根舌头人没死说话呜噜呜噜那才他娘的生不如死呢!
想到这儿刚子有点后悔了,他后悔当初没撞在腰后那把刺刀上,省得像现在这样求死不能。
刚子又想起平子。
“你知道什么是信仰的力量吗?”
“有些事情不是你能不能做,而是去不去做的问题。”
“你他娘的让开!”平子两眼通红,手里拿了枚手雷。
不知这枚手雷平子扔出去了没有?不管扔没扔反正平子死得爷们儿。刚子后悔当初没跟平子一块儿去学校,就跟当初没一块儿去延安那样。刚子觉着自己实在窝囊,活得窝囊,死了怕也比不上平子风光。到时候街坊邻居说起陈家两兄弟,老大怎么死的?打小日本战死的;老二呢?自个儿撞墙撞死了。
还有老爷子、林娇娇、藿香。到时候藿香问她妈说,叔叔是跟爸爸一块儿死的吗?刚子现在就能想象出林娇娇撇嘴那样:呸,他是让日本人吓死的!他平时最怕林娇娇那种眼神,如果说老爷子的眼神是一把刀,林娇娇就是枚针,刀能杀人,针却能在你心里刺个窟窿!
那天烤完羊腿,刚子刚给藿香片了一块,林娇娇上来就一巴掌,吓得藿香哇哇大哭,刚子跟她理论她就那种眼神看他,那时候刚子就一感觉,觉得好像刚从冰窟窿里出来,从头到尾从里到外全都凉透了。平子夹中间当和事佬,说,刚子烤肉给孩子吃,也是好意嘛……这就不得了了,铺天盖地一股脑全冲平子去了,把平子骂了个狗血喷头。最后那只羊腿谁都没吃着,全让刚子扔街上喂野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