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子敬在旅部门口碰见了古董。
古董是旅部一名参谋,早年就读于德国,学的是军事心理学,学成回国后正赶上“七七卢沟桥事变”,便投身抗战参加了八路。可惜他那德式军事心理学也从此撂下了。
杨子敬之所以能与古董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完全是因为惺惺相惜“臭味相投”。独立旅干部构成大都是经历过长征的红军老兵,实战经验丰富,但很多人还没有从以前的经验中摆脱出来,也就是主席批评的经验主义。
但在其他人看来,杨子敬和古董这两人性格孤傲,不合群,没打过几天仗就知道夸夸其谈,属于典型的教条主义。
“你说我这种担忧有没有道理?”旅部前一棵大树下,一位“教条主义者”向另一“教条主义者”讨教说。
“我觉得政委批评得对,这件事上你确实杞人忧天了。”
“你不觉得这事从一开头就不太对劲吗?”
“我没觉得。至少从你刚才表述中我没听出什么不对劲。刚子是个伪军医官,这是你第一个论点;第二,他唯利是图,在你们会面过程中他一直在向你讨债要钱;所以第三,你得出结论,怀疑他情报的真实性,并由此推论说,既然他能把情报卖给我杨子敬,要日本人出更高的价钱,他是不是也会把我杨子敬卖给日本人呢?你这个逻辑关系是不是这么推出来的?”
“是!”
“那我告诉你,你这个推论有问题。伪军医官和唯利是图,还有情报真实性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刚子倒腾军火卖给我们,本来就应该一手取货一手付钱,现在我们收了货没及时付钱,人家追债天经地义,怎么反倒成了他的不是了呢?刚子这次提供情报向你要钱了没有?”
“没有。”
“这就是了,所以你应该把武器交易跟他这次提供情报区分开来而不是混为一谈,更不能因此得出结论说,谁出价高就卖给谁,说严重一些,你这是对刚子的人格亵渎,也是完全违背主席关于抗日统一战线这一主旨的!”
杨子敬被说糊涂了:“难道我错了?”
“不是你判断本身,而是方向上错了!”
“什么意思?”
“平子在寮海拥有一个强大的情报网,也确实向我们提供过许多很有价值的情报,可为什么独独这次他毫无建树呢?”
“问题就在这里啊,平子一网人都搞不定,刚子他一伪军医官凭什么……”
“所以我严重怀疑,这是鬼子的一个阴谋!”
杨子敬吓了一跳,急忙抓住古董问道:“你怎么个意思?”
古董扒拉开杨子敬那只手说:“鬼子这次对外严加封锁高度警戒,却独独向刚子网开一面,行为故意明显,此其证据一也……”
“等等等等,什么‘此其证据一也’?我问你,你怎么解释鬼子不通过平子,而非得绕这么大一弯子让刚子来通风报信呢?”
“鬼子对平子顶多就是怀疑,否则早把他端了!他总不能大街上拦着平子说,卖菜的,我这儿有一情报,你赶紧给独立旅送去!不能吧?刚子就不同了,他是平子弟弟,又是皇协军医官,他们完全可以名正言顺让他给老师们疗伤,看病,也可以利用他合法进出伪军军营的便利,让他看到他们想给他看到的东西……”
“别说德语!什么‘让他看到他们想给他看到的东西’,你还会说中国话吗?”
古董笑道:“好好我不说德语,我分析啊,平子后面追上来那个情报,说鬼子要特别移送的那个,也是从刚子那头来的。刚子是伪军医官,诸如伪军调动之类一般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这就是‘让他看到他们想给他看到的东西’的意思。这也就是我要说的证据二。伪军调动本身就是个幌子,你不会真以为内藤会愚蠢到让几百号伪军去执行什么转移押送任务吧?”
“反正你这话我听起来还是别扭,行吧,这是证据二,证据三呢?”
“证据三,他们要把这批教师转移去哪儿呢?上庄!上庄三面环山,那儿既没有鬼子驻军,也不是什么交通要道,他们把老师们送那儿干吗?如果说走海路北上天津或者走平津线南下上海我可能会认为说,噢,他们要把教师团送上级机关做进一步调查或是处理,这上庄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它不是圈套又是什么?!”
“那你还等什么?”
古董不解道:“干吗?”
杨子敬推着古董走向旅部。现在,他知道该跟政委谈些什么了。
二
平子死了。
死在日本人枪口下。
后来这件事流传出很多种版本。有人说,平子率领寮海地下党二十三位同志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深入敌营孤军奋战,为营救北平老师们流尽最后一滴血,死得其所;也有人说,平子此举纯属盲动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使寮海地下抗日组织丧失殆尽;还有人对平子深表惋惜,说,其实此时独立旅杨子敬率部已抵达寮海镇外,如果平子稍微晚去一会儿,或者在行动前与杨子敬取得联系,也许就能避免牺牲……果真如此,我们以后的故事就要完全改写了。
可是,历史是无法改写的。
当小学校方向响起枪声和手雷爆炸声时,刚子就断定平子完了。
“你拉我去哪儿啊?我还他娘的饿着肚子没吃饭呢!”哥儿俩让林娇娇抡着粥勺撵出家门,落荒而逃。
平子和刚子在院子里偷偷摸摸,林娇娇起疑心盘问两句,平子怕老婆发现,将手里的“物件”塞给刚子,支支吾吾回答说,我们正合计着上山打猎呢。黑灯瞎火上山打什么猎啊?你哄个鬼啊!林娇娇穷追不舍。刚子抱着一堆平子硬塞给他的物件在一旁又气又恼,无奈且无语。平子这男人当的,实在窝囊,要换作刚子,早俩大嘴巴过去了:怎么了?老子就是从刚子地窖里取俩物件,待会儿给鬼子送去!
可平子不是刚子,磨磨唧唧拉不开栓,怨不得林娇娇问不明白到后来火了,抡起粥勺说,你要再不说实话看我怎么收拾你!吓得平子拉起刚子就往外跑,跑出大门连拐了两条胡同才停下,气喘吁吁对刚子说:“那成,你就回吧。别记恨你嫂子,她要是埋怨你就听着,她现在气头上千万别跟她顶嘴,明儿等我回来,我给她磕头赔罪……”
刚子哭笑不得,明明是你怕老婆把我捎上,她埋怨得着吗?!他将手里物件递给平子问道:“你真去啊?”
“快回吧!”平子挥挥手说。
“你这是去找死你知道吗?!”
“生死由命。”平子拍拍他肩膀说,“我命大。”
刚子躲开平子说:“你再命大它子弹不长眼睛啊!”
平子掂了掂他手里那俩家伙:“我这家伙也不是吃素的!”
“就你这仨瓜俩枣?还不够内藤填牙缝呢!”
“怎么跟你说不明白呢?!”平子绕不过去有点急了,“你知道他们这些人的价值吗?”
“他价不价值关我屁事?!”
“刚子你听我说……”
“你甭跟我这儿讲什么抗日大道理,我就知道你是我哥,林娇娇男人,藿香她爹!”
平子一改平日温和谦顺那样,两眼通红拿出枚手雷吼道:“你他娘的给我让开!”
刚子吓了一跳,赶紧摆手说道:“平子平子,有话好好说。你先放下,这玩意儿可不是闹着玩的!”
平子蹦脚道:“我没时间了!”
“没时间你拿这家伙吓唬人?”
“你让不让吧?!”
“我让,我让还不行吗?我回去让林娇娇拿大勺抡你!”
平子走了。刚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鼻子酸酸的。或许,这是他跟平子最后一面了。
枪声停了,估摸着也就响了十几二十分钟,跟放鞭炮似的。刚子跟林娇娇母女俩在厨房灶台前整整待了一宿。藿香早躺林娇娇怀里着了,刚子劝她带孩子先回房睡觉,他一人在这儿等平子,林娇娇死活不肯。开始时林娇娇还气鼓鼓问他,平子到底去哪儿了。他骗她说,可能跟伙房长顺那帮人喝酒去了。林娇娇反问他说,你怎么不去啊?刚子说,我跟他们不熟。开始说上山打猎,一出大门就改喝酒了,俩人一块儿出去就刚子一人回来,这种瞎话连刚子自己都不信,能瞒得过林娇娇吗?到后来林娇娇也懒得问了,只是抱着藿香盯着灶里火星愣神儿。
“要不我去看看?”坐半宿腰都麻了,刚子起来伸了个懒腰。
林娇娇没搭理他。
刚子臊不搭搭没话找话说:“不会喝醉了吧?”
林娇娇抬头瞟了他一眼说:“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去啊?”
刚子没想到林娇娇就坡下驴,急忙拦住她说:“别,藿香一人待屋里哪成啊?”
林娇娇低头看了眼熟睡的女儿说:“没事,她睡那么沉,一时半会儿且醒不了呢。”
这婆娘明摆着杠上了。刚子说:“没听头里还响枪了吗,我怕你……”
“怕我什么?”
“怎么说不明白呢?我先去看看,一会儿就把平子给你领回来了!”
“平子他还能回来吗?”
林娇娇声音虽小,却如同一枚炸雷在他耳边轰响:“你说什么?”
“没什么。那你就去吧,快去快回,把平子给我领回来。”
刚子蹑手蹑脚打老爷子屋前经过,突然听老爷子在屋里喊道:“是平子吗?”
刚子停下脚步,冲屋里回答说:“是刚子。”
老爷子顿了一下,又问:“这外头噼里啪啦响了半宿干吗呢?”
刚子答道:“没事,您老接着睡吧。”
“子弹不长眼,没事别满世界转悠!”
“知道了。”
刚子蹑手蹑脚穿过天井,推开大门然后又轻轻掩上。
三
学校内外血迹斑斑,操场上尸首遍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恶臭。当刚子踏入这所巨大屠宰场时,他有一种要吐的感觉。
他踮起脚尖尽力避开地上那一摊摊鲜血,因为他不知道哪摊血是平子的。平子双目紧闭,脸上没有一点血丝,静静地仰卧在操场冰冷的地上。刚子蹲下身子,摸了摸平子的脸,皮肤冰凉冰凉的,但还是那么光滑,那么有弹性。
就在这片操场上,留下他和平子多少儿时的回忆?打弹子、逮蛐蛐、滚铜板、掏鸟窝。平子小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么文静,上天入地能玩的他全都玩过,刚子小他三岁,一天到晚屁颠屁颠跟他后头撒开了折腾。有时候折腾过了惹翻别家孩子,平子总是挡在他前头喊道:“快跑刚子!”
刚子跑了,平子跟人打得天昏地暗,回到家里头破血流衣衫褴褛再挨老爷子一顿打,打完了撅着屁股躺那儿哼哼,可每当刚子进他那屋他总是装睡着了。第二天上学,他一瘸一瘸又走在刚子前头。
“他的,你的哥哥?”七条站在刚子身后问道。
“我们俩长得不像是吧?”
七条看看躺在那儿的平子,又仔细看了刚子一眼,摇摇头说:“他为什么,这里的干活?”
“那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七条?你本来不是在东京学音乐的吗?”
七条两年前应征入伍,入伍不久就来了中国,从满洲到北平,再从北平到华北平原,一路血腥和杀戮,他得了神经官能症。严重时他都听不得枪炮声、狼狗吠叫声和战俘被折磨时发出的惨叫声。“拯救苦难深重的支那人民”“创建大东亚共荣圈”的美梦早已经成为泡影,他陷入苦闷不能自拔,不时借酒浇愁。刚子跟他出去喝过几回,每回都喝得酩酊大醉,醉后那歌唱的,委婉哀怨,如诉如泣。
七条沉默了许久,最终叹气道:“我懂了。”
他环顾四周,看见他许多同胞都在那儿来回奔跑忙碌着,几具同胞的尸体裹上白布正被抬上卡车。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的骨灰就会漂洋过海回到他们的故土,一群如刚子这样的亲属或在东京,或在奈良,或在北海道,号啕大哭伤心欲绝。这场战争意义何在?难道我们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戮和被杀吗?
矿石收音机里女播音员哀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大家谁也不肯相信,来到中国仅仅三天,原本从校门里一起走出来的一百九十七位男生,突然间又失去了五位同学,失去了五个本来应该璀璨的人生!……
“……虽然人们对战争有着各自不同的理解,但每个孩子却只有一个母亲。当那些活着回家的人,将同学的骨灰带给他们的妈妈时,有谁知道此时的母亲,捧着这份化成灰烬的骨肉挚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和心情?……
“……其实所有的生命都渴望生存。不,谁的生活也不该在二三十岁结束!但为了天皇、为了国家意志和军人的荣誉,这些妈妈却再也无法见到自己的儿子!
“……这里是《回家》节目的‘战场新闻故事’,我是播音员织田加代,下次节目再会……”
七条从口袋里掏出酒壶狠狠地喝了一口。这时他看到,内藤带着几名军官正远远朝他们走来,吓得他赶紧将酒壶塞进兜里。
“七条你在干什么?”内藤走到他们跟前,扫了刚子一眼问道。
七条立正敬礼:“报告,三中队一小队上士七条正在处理尸体!”
内藤举鞭朝着卡车方向说:“你现在应该处理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人,而不是这些支那猪!”
刚子眼中怒火稍现即逝。
内藤回过头又看了一眼刚子,问七条说:“他是谁?”
没等七条回答,刚子立刻立正敬礼报告说:“报告太君,皇协军第一师上尉医官陈德刚!”
小胖在内藤耳边嘀咕了几句,内藤点头微笑道:“你就是刚子?”
“是!”
“听说你医术不错?”
“谢谢太君夸奖!”
“那个叫什么的老师后来治得怎么样啊?”
刚子一脸茫然看着小胖,小胖眼睛里根本读不出任何信号。
小胖像根木头似的翻译说:“太君问你,你给一个什么老师看病看得怎么样了?”
刚子松了口气说:“噢老师啊,就崴了脚那个吧?早好了!”
内藤听完小胖的翻译,笑点头道:“很好。”
好你妈个头!刚子刚想喘口气,两名日本士兵突然上前扭住他胳膊。刚子死命挣扎道:“嗨嗨,你们干吗呢?!”
内藤用一只手指抬起刚子下巴:“你真的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吗?!”
“太君我冤枉啊!”
内藤用马鞭指着平子问道:“你能告诉我这个人是谁吗?”
刚子闭上眼睛回答说:“他是我哥。”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光是小胖,就连一旁的七条汗都下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