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古道。西风。瘦马。
杨子敬骑了匹瘦马走在古道上,眼前残阳如血,耳旁西风如刀。他苦笑着摇摇头,照这么解读,马致远从坟墓里出来非气吐血不可。
杨子敬在学校时就是个文学爱好者,直到延安上了“抗大”他还保留着这一爱好。后来“抗大”毕业回寮海加入八路军独立旅,每天行军打仗居无定所,才慢慢搁下了。现在每每想起,这仍是他的一个痛点。文学离他越来越远,一双拿惯了枪炮的粗手还捏得起绣花针吗?
同理,狗嘴里吐得出象牙吗?
又同理,刚子提供的情报又有几分可信度呢?
杨子敬的思维在不间断地跳跃着。
今天孙记茶馆从见面到分手,除临别前简要说了几句之外,刚子从头到尾一直都在纠缠欠款问题,至于这情报是怎么来的,可信度有多少,却一字未提。
刚子是跟他光屁股玩到大的发小,他太了解他这位胆大如豹心细如发丝,满嘴跑火车的街坊邻居了。这家伙的确聪明,除了他家祖传绝技学了个咣里咣当之外,这天下手艺没有他不会的。说这家伙胆大,这满天下事情没有他不敢做的。斗蛐蛐他能把对手的蛐蛐掐死,为争个林娇娇,能约他杨子敬大半夜跑坟地里睡棺材;说他心细,他能从你身上闻出你头天晚饭吃了些什么,能从林娇娇身上找到她掉下的一根头发丝,捡起来用手绢包好再当礼物送还给她;至于满嘴跑火车,就像那天在“孙记茶馆”说好了第二天一块儿去延安,他信誓旦旦,跺脚赌咒,说给林娇娇的大车都已经雇好了,可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却怎么也找不着他了。
就这么一刚子,他嘴里跑出来的情报你能信吗?可会后当他把这想法报告给马政委时,竟遭来一通批评:看一个人要辩证地看,用发展观点来看,刚子身上固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这都是前几年的事了,你凭什么断定他不会在当前这个特定历史条件下,唤醒他内心深处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精神呢?
从刚子这些年实际举动来看,他为我们提供军火,对鬼子使暗劲,的确做了不少有利于抗战,有利于人民的好事嘛!
这次情报确实有些粗糙,但这十五名北平老师总是客观存在吧?上级指示不惜一切代价营救,这总错不了吧?
马政委最后总结说,小杨,你作为一名基层连队干部,要学会心胸再开阔一些,眼界再扩大一些,不要沉溺于过去那些个人恩怨之中而不可自拔……
天蒙蒙亮,树林里开始传来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村子里不少老乡的烟筒里也冒出了袅袅炊烟。杨子敬在床板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披了大衣到院子里透透气。
谁不知道客观地辩证地变化地看问题?可问题是,他刚子变了吗?你看看昨天孙记茶馆里那个陈德刚,市侩、庸俗,一张嘴就是钱、银子,他这是“有利于抗战,有利于人民”吗?他身上哪有一丁点“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气息?!
至于个人恩怨,杨子敬承认,在学校的时候他确实喜欢过林娇娇,为此跟刚子干过不少次嘴仗,也实打实地练过两回,可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林娇娇已嫁给了平子,他跟刚子还有恩怨吗?昨晚会后杨子敬坐树下平心静气想了半天,我现在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小地主杨子敬,而是一名共产党员、八路军战士,一名用马克思主义思想武装起来的“抗大”毕业生了,不说林娇娇已经嫁人,就算没嫁,他也不会再和刚子有任何个人恩怨,更不可能跟他这种人争风吃醋!
杨子敬从身旁拔起一根茅草在嘴里嚼着。那么,自己的这些怀疑又是从哪儿来的呢?对刚子的固有成见,或者叫看法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昨天碰头刚子确实也给他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当然,他知道刚子现在还是个伪军医官,不能以对八路军的要求来衡量判断,可问题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伪军军官提供的情报有多大可信度?如果一切都拿钱说话,他既然能把鬼子情报卖给我杨子敬,为什么不能以更高的价钱把我方动向卖给鬼子呢?
想到这儿,杨子敬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临出发前,一定再找政委好好谈谈。
七
这帮老师可把刚子害惨了。
本来那天平子这么一说,他也就这么一应,撑死了借内藤大佐关照溜进去替王老师捏个脚,再前庭后院楼上楼下这么一打量,回来跟平子说个大概齐也就得了。可就像小胖说的那样,他让鬼子给盯上了,他得往外择自己,还得帮着择平子,这就有点麻烦了,于是他上蹿下跳,一会儿让卫兵扣“大猪嘴”,一会儿又跟高大栓这帮兄弟们挨个敲旅长、参谋长、团长的家门,听他们呵斥或是替他们、他们的爹娘、老婆孩子正骨按摩。他还派小钢炮大闹大车店,目的是砸出他们掌柜,替他给山上送信,把他手里头这烫山芋赶紧手给递出去。本来在孙记茶馆见完杨子敬,他以为这活儿完了呢,还乐颠颠去小酒馆喝了二两。可等他回旅部又傻眼了:大院里停了四辆大卡车,整整一个营的皇协军官兵正往车上装武器弹药呢!
一打听他才知道,这一个营是要去上庄。
怎么又是上庄啊?
说是特别移送哪儿来的什么老师。
不是北平来的吧?
对对对就是北平!
这回他娘的完蛋媳妇了。刚送走杨子敬,气还没喘匀呢,小鬼子他娘的又变了,这时候杨子敬估摸着快到家了吧,茶馆里光顾着跟“墨镜兄”较劲了,也没留个联系方式什么的,总不能再让小钢炮去砸大车店吧?
实在没辙,只能回家找平子,把他怎么给人捏的脚,怎么跟小胖泡的澡,怎么让大猪嘴盯的梢,怎么砸的店,怎么见的羊粪蛋,回到旅部才发现全他娘的扯鸡巴蛋了,一五一十全都跟平子说了。平子这回没跟他绕,一直哼哼哈哈,等他唾沫横飞全说完了,说了句“我知道了”便出去了,一晚上都没回来。平子上没上山他不知道,反正今儿一天太平无事。下班时想起那天上庄还欠着七条一个人情,便将他约到小酒馆点了几样小菜,准备小酌几杯。不想七条坐下第一句话差点没让他背过气去!
七条说,小学校那边出事了!
刚子替他满上酒说,不是说今天特别移送吗?让八路截了?
七条说,老师,抓皇军的干活!
刚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那帮四眼老师,他们还敢截皇军?
截了,三个!
刚子当时就觉得脑袋嗡嗡乱响。他一点也不关心老师们为什么要截皇军,怎么截的,他只想到一点:上庄去不成了。至于老师们的下场毫无悬念,不是他们杀了三个皇军后被其他的皇军给杀了,就是直接被杀。
这也太操蛋了吧?你们自个儿找死别拉上我刚子垫背啊!我什么地方招呼不周得罪你们了这么害我啊?羊粪蛋带大队八路跑到上庄一看,哪他妈的老师啊?老师们全都在寮海呢,让鬼子给突突了,这时候羊粪蛋驴粪蛋马粪蛋牛粪蛋还有那“墨镜兄”杀上门来我说得清吗?!我就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啊!
酒不过三巡刚子就觉得不顶了,他付完账借口头晕脚底抹油溜了。七条有一毛病,一喝就醉,一醉了唱,一唱就哭。这会儿该唱了吧?
院子里黑咕隆咚,墙角边那堆砖瓦木料横七竖八跟个怪兽蹲那儿张牙舞爪,要不仔细还真看不出在这边上还摆着株盆栽小树。那可是刚子的宝贝,不管每天起来多早回来多晚,他都会拐个弯儿到那前头看上一眼。可今天当他一脚深一脚浅踏着杂草到树跟前时,那树突然抽风似的晃动起来!
见鬼了!刚子踉跄退后几步,哆嗦着掏出手枪对准小树。不一会儿,小树带着盆往边上挪了几十公分,露出个不很大的洞口。从洞里先是扔出几包东西,然后慢慢伸出个脑袋。
刚子对准那脑袋喝道:“你他娘的谁啊?!”
他娘的竟是平子!
平子抬头看是刚子,放下他手里的枪嘿嘿笑道:“是我刚子!”
刚子愣了片刻,终于怒不可遏揪住平子脖领,将他整个身子拎上地面骂道:“我说这窖里的物件怎么老对不上数儿,原来是你这家贼啊?!”
说着他用力将那几包物件踢进洞内,急得平子死命抱住他大呼小叫道:“脚下留情脚下留情!”
刚子被平子拉倒在地上,俩兄弟滚成一团,刚子拿手掐平子脖子,平子用腿蹬他肚子,刚子又去抱他的腿肚子,两人呼哧带喘一直扑腾到精疲力竭,才坐草地上大口喘气。
“你怎么知道的?”刚子先问。
平子嘿嘿笑说:“闺女说的。”
这小叛徒!有一回带她到底下躲猫猫,结果玩她爸那儿去了。
“你知道我一点一滴凑足这些货有多不容易吗?”
“我知道。”
“知道你还下手!”
“你听我解释刚子……”
“解释什么呀?不就是救那帮老师吗?”
平子默然。院子里一团漆黑,静得瘆人。
“他们扣了仨日本兵你知道吗?”
依旧默然。
“知道了还去?!”
平子仰头。头顶上夜空碧蓝如洗,繁星点点。他舒了口气说:“不去怕来不及了。”
“就凭你?”
平子搂起刚子,说:“你知道什么是信仰的力量吗?”
刚子摇摇头。
“有些事情不是你能不能做,而是去不去做。”
“不懂。”
“等我回来吧。”
“干吗?”
“跟你一块儿翻修正德堂。”平子从兜里掏出一金簪子递给刚子说,“这算我跟娇娇那份……”
那头,林娇娇拿着粥勺远远地过来了:“我说你们俩黑灯瞎火在这儿瞎嘀咕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