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只知娶妻须要美貌,殊不知许多坏事都从此而起。试看陈子芳之妻,常时固是贞洁,一当兵乱若或面不粗麻,怎得完璧来归!前人谓丑妻瘦田家中宝,诚至言也。这一种事说有三个大意。第一是劝人切不可奸淫,除性命丧了,又把己妻偿还,岂不怕人!第二是劝老年人切不可娶少妇,自寻速死,岂不怕人!第三是劝人闺门谨慎,切不可纵容妇女站立门首,以致惹事破家,岂不怕人!
崇祯年间,荆州府有一人,姓陈,名德,号子芳,娶妻耿氏,生得面麻身粗,却喜勤俭治家,智胜男子。这子芳每常自想道,人家妻子美貌固是好事,未免女性浮荡,转不如粗丑些,反多贞洁,因此夫妻甚是和好。他父亲陈云峰,开个绸缎店铺,甚是富余。生母忽然病故,父亲在色上着意,每觉寂寞,勉强捱过月余,忙去寻媒,续娶了丁氏。这丁氏一来年纪小,二来面貌标致,三来极喜风月,甚中云峰之意,便着紧绸缪,不上半年,竟把一条性命交付阎家。子芳料理丧葬,便承了父业。不觉过了年余,幸喜家中安乐,独有丁氏正在青年,又有几分颜色,怎肯冷落自守!每日候子芳到店中去,便看街散闷。原来子芳的住房却在一个幽僻巷内,那绸缎铺另在热闹市口,若遇天雨就住在店中,因而丁氏常在门首站立。一日有个美少年走过,把丁氏细看。丁氏回头囗看那少年,甚是美貌。两人眉来眼去。这少年是本地一个富家子弟,姓都名士美,最爱风流,娶妻方氏,端庄诚实,就是言语也不肯戏谑。因此士美不甚相得,专在外厢混为,因谋人丁氏房中,十分和好,往来日久。耿氏知风,密对丈夫说知。但子芳极孝,虽是继母,每事必要禀命,因此丁氏放胆行事。这日,子芳暗中细察丑事,俱被瞧见,心中大怒,思量要去难为他,负碍着继母不好看相。况家丑不可外扬,万一别人知道,自己怎么做人。踌躇一回,倒不如叫他们知道我识破,暗地里绝他往来,才为妥当,算计已定,遂写了一帖粘在房门上,云:陈子芳是顶天立地好男子,眼中着不得一些尘屑,何处小人,肆无忌惮!今后改过,尚可饶恕,若仍前怙恶不悛,勿谓我无杀人手也,特字知会。
士美出房,看见唬得魂不附体,急忙奔出逃命。丁氏悄悄将帖揭藏,自此月余不相往来。子芳也放下心肠。一日正坐在店中,只见一个军校打扮的人,走入店来,说道:“我是都督老爷家里人,今老爷在此经过,要买绸缎送礼,说此处有个陈云峰是旧主顾,特差我来访问,足下可认得么?”子芳道:“云峰就是先父,动问长官是那个都督老爷?不知要买多少绸缎?”那人道:“就是镇守云南的,今要买二三百两银子,云峰既是令先尊,足下可随我去见了老爷。兑足银子,然后点货何如?”子芳思量父亲在日,并不曾说起,今既来下顾,料想不害我甚么,就去也是不妨,遂满口应承,连忙着扮停当,同了那人就走看看。
走了二十余里,四面俱是高山大树,不见半个人烟,心上疑惑,正要动问,忽见树林里钻出人来,把子芳劈胸扭住。子芳吃了一惊,知是剪径的好汉,只得哀求,指望同走的转来解救。谁知那人也是一伙,身边抽出一条索子绑住子芳,靴筒里扯出一把尖刀,指着子芳道:“谁叫你违拗母亲,不肯孝顺,今日我们杀你,是你母亲的主意,却不干我们的事。”子芳哭道:“我与母亲虽是继母,却那件违拗他来?若有忤逆的事,便该名正言顺,送官治罪,怎么叫二位爷私下杀我?我今日无罪死了,也没有放不下的心肠,只可怜我不曾生子,竟到绝嗣的地位。”说罢放声大哭起来。那两人听他说得悲伤,就起了恻隐之心,便将索子割断,道:“我便放你去,你意下如何?”子芳收泪拜谢道:“这就是我重生父母了,敢问二位爷尊姓大名,日后好图个报效。”那两人叹口气道:“其实不瞒你说,今日要害你,通是我主人都士美的意思。我们一个叫都义,一个叫都勇,生平不肯妄害无辜的,适才见你说得可怜,因此放你,并不图甚么报效。如今你去之后,我们也远去某将军麾下效用,想个出身,但你须躲避,迟五六日回家,让我们去远,追捕不着才是两全。”说罢随举手向子芳一拱,竟大踏步而去。子芳见他们去了,重又哭了一场,辗转思量,深可痛恨,就依言在城外借个僧舍住下,想计害他。
这士美见子芳五六日不回家,只道事已完结,又走入丁氏房内,出入无忌。一夜,才与丁氏同宿,忽听得门首人声嘈杂,大闹不住。士美悄悄出来探信,只见一派火光,照得四处通红。那些老幼男女嚎哭奔窜,后面又是喊杀连天,炮声不绝,吃了大惊,连忙上前叩问,方知李家兵马杀到。原来,那时正值李自成造反,连合张献忠势甚猖撅,只因太平日久,不独兵卒一时纠集不来,就是枪刀器械,大半换糖吃了。纵有一两件,也是坏而不堪的,所以遇战,没一个不胆寒起来。那些官府,收拾逃命的,就算是个忠臣了。还有献城纳降,到做了贼寇的向导,里应外合,以图一时富贵,却也不少。那时到荆州也为官府一时不及提防,弄得百姓们妻孥散失,父子不顾,走得快的,或者多活几日,走得迟的,早入枉死城中去了。士美得知这个消息,吓得魂不附体,一径望家里奔来,不料这条路上,已是火焰冲天,有许多兵丁拦住巷口,逢人便砍。他不敢过去,只得重又转来,叫丁氏急忙收拾些细软,也不与耿氏说知,竟一溜烟同走,拣幽僻小路飞跑,又听喊杀连天,料想无计出城,急躲在一个小屋内,把门关好。丁氏道:“我们生死难保,不如趁此密屋,且干个满兴,也是乐得的。”士美就依着他,把衣服权当卧具,也不管外边抢劫,大肆行事。谁知两扇大门,早已打开,有许多兵丁赶进,看见士美、丁氏尚是两个精光身子,尽指着笑骂。士美惊慌无措,衣服也穿不及,早被众人绑了,撇在一边。有个年长的兵对众说道:“当此大难,还干这事,定是奸夫淫妇,明白无疑。”有几个齐道:“既是个好淫的妇人,我们与他个吃饱而死。”因将丁氏绑起,逐个行事。这个才完,那个又来,十余人轮换,弄得丁氏下身,鲜血直流,昏迷没气。有个坏兵竟将士美的阳物割下,塞入丁氏阴户,看了大笑。复将士美丁氏两颗头俱切下来。正是:万恶淫为首,报应不轻饶。
众兵丁俱呵呵大笑,一哄而散。可见为奸淫坏男女奇惨奇报。这子芳在僧舍,听见李贼杀来,城已攻破,这番不惟算计士美不成,连自己的妻小家赀,也难保全。但事到其间,除了逃命二字,并无别计,只得奔出门来,向城里一望,火光烛天,喊声不绝,遂顿足道:“如今性命却活不成了,身边并无财物,叫我那里存身!我的妻子又不知死活存亡,到不如闯进城去,就死也死在一处。”才要动脚,那些城中逃难的,如山似海拥将出来,子芳那里站得住,只得随行逐队,往山径小路慌慌忙忙的走去。忽见几个人,各背着包裹奔走。子芳向前问道:“列位爷往那里去的?”那几人道:“我们是扬州人,在此做客,不想遇着兵乱,如今只好回乡,待太平了再来。”子芳道:“在下正苦没处避乱,倘得挈带,感恩不浅。”众人内有厚友依允。子芳就随了众人,行了一个多月,方到扬州。幸这里太平,又遇见曾卖绸缎的熟人说合,就在小东门外缎铺里,做伙计度日,只是思想妻子耿氏,不知存亡,家业不知有无,日夜忧愁。
过了几月,听人说大清兵马杀败自成,把各处掳掠的妇女尽行弃下。那清朝诸将看了,心上好生不忍。传令一路下来,倘有亲丁来相认的,即便发还。子芳得了这个信息,恐怕自己妻子在内,急忙迎到六安打探,问了两三日不见音耗,直至第六日,有人说一个荆州妇人在正红旗营内。当下走到营里,说了来情,就领那妇人出来与他识认,却不是自己的妻子。除了此人并没有第二个荆州人了。子芳暗想道:“他是个荆州人,我且领了去,访他的丈夫送还他,岂不是大德!”遂用了些使费银子,写了一张领状领了回来。看这妇人,面貌敦厚,便问道:“娘子尊姓?可有丈夫么?”那妇人道:“母家姓方,丈夫叫都士美,那逃难这一夜不在家里,可怜天大的家私尽被抢散。我的身子亏我两个家人,在那里做将官,因此得以保全。”子芳听得暗暗吃惊,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都士美的奸淫,不料他的妻子就来随我,只是他两个家人却是。那个方氏又道:“两个家人叫做都义、都勇也,是丈夫曾叫他出去做事,不知怎的就做了官。如今随征福建去了。”说罢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子芳问道:“因何啼哭?”方氏道:“后有人亲见,说我丈夫与一个妇人,俱杀死在荆州空屋里,停了七八日尸都臭了,还不曾收殓,是他就掘坑埋了,连棺木也没得,可不凄惨!”子芳听了暗想道:“那妇人必是丁氏。他两人算计害我,不料也有今日。此信到确然的了。”子芳见方氏丈夫已死,遂同方氏在寓处成了夫妻。
次日,把要回荆州查看家业话说明,便把方氏暂安住在尼庵内。一路前往,行了几日,看见镇市路上有个酒店。子芳正走得饥渴之时,进店沽酒,忽见一个麻面的酒保,看见了便叫道:“官人你一向在那里?怎么今日才得相会?”子芳吃惊道:“我有些认得你,你姓甚的?”酒保道:“这也可笑,过得几时,就不认得我了?”因扯子芳到无人处说道:“难道你的妻子也认不得了?”子芳方才省悟,两个大声哭起来。子芳道:“我那一处不寻你,你却在这里换了这样打扮,叫我那里就省得出?”耿氏道:“自当时丁氏与都士美丑事,我心中着恼,不意都贼陪着笑脸,挨到我身边作揖。‘无耻!’我便大怒,把一条木凳劈头打去。他见我势头不好,只得去了。我便央胡寡妇家小厮来叫你,他说不在店里,说你同甚么人出去五六日没有回来。我疑丁氏要谋害你,只是没人打听,闷昏昏的上床睡了,眼也不曾合。忽听得满街上喊闹不住,起来打探,说是李贼杀来。我便魂不附体,去叫丁氏,也不知去向。我见势头不好,先将金银并首饰铜锡器物俱丢在后园井内,又掘上许多泥盖面,又嘱邻居李老翁,俟平静时代我照看照看。我是个女流,路途不便,就穿戴你的衣帽,改做男人随同众人逃出城来。我要寻死,幸得胡寡妇同行,再三劝我,只得同他借寓在他亲戚家中。住了三四个月思量寻你,各处访问,并无音信,只得寄食于人。细想除非酒店里那些南来北往的人最多,或者可以寻得消息。今谢天,果得破镜重圆。”他两人各诉避难的始末。回到店中,一时俱晓得他夫妻相会,没一个不赞耿氏是个女中丈夫,把做奇事相传。店主人却又好事,备下酒席,请他二人。一来贺喜,二来谢平日轻慢之罪。直吃到尽欢而散。
次日,子芳再三致谢主人。耿氏也进去谢了主人娘子。仍改女妆,随子芳到荆州去。路上,子芳又把士美被杀及方氏赎回的话,说将出来。耿氏听了,不但没有妒心,反甚快活说道,“他要调戏我,到不能够。他的妻子到被你收了,天理昭昭,可是怕人!”
到了荆州原住之处,只见房屋、店面俱烧做土堆,好不伤心!就寻着旧邻李老翁,悄悄叫人将井中原丢下的东西,约有二千余金,俱取上来。子芳大喜,将住的屋基,值价百余金,立契谢了李老翁,又将银子谢了下井工人。因荆州有丁氏奸淫丑事,名声大坏,本地羞愧,居住不得,携了许多资本上路,走到尼庵,把方氏接了同行。耿氏、方氏相会,竟厚如姊妹,毫无妒忌,同到扬州,竟在小东门外,自己开张绸缎店铺,成了大家业。
子芳的两个妻子,耿氏,虽然面麻,极有智谋,当兵慌马乱之时,他将许多蓄积安贮,后来阖家俱赖此以为资本。经营致富,福在丑人边,往往如此。方氏虽然忠厚、朴实,容貌却甚齐整。子芳俱一样看待并无偏爱。每夜三人一床,并头而睡,甚是恩爱。不多几年,却也稀奇,耿氏生了两男一女。方氏又生了一女二男。竟是一般一样。子芳为人,即继母也是尽孝,即丑妻也是和好,凡出言行事,时刻存着良心,又眼见都士美奸淫惨报,更加行好。他因心好,二妻四子二女,上下人口众多。家资富余,甚是安乐享福。
一日,在缎铺内看伙计做生意,忽见五骑马,盛装华服,随了许多仆役,从门前经过,竟是都义、都勇。子芳即刻跳出柜来,紧跟马后飞奔,原来是到教场里拜游府,又跟回去,至南门外骡子行寓处,细问根由,才知都义、都勇俱在福建叙功擢用,有事到京,由扬经过。子芳就备了许多厚礼,写了手本,跪门叩见,叙说活命大恩,感谢不忘。又将当日都士美这些事情告诉,各各叹息。他两人后来与子芳做了儿女亲家,世代往来。这也是知恩报恩的佳话。可见恶人到底有恶报,好人到底有好报,丝毫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