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为官者,词狱事情,当于无疑中生有疑,虽罪案已定,要从招详中委曲寻出生路来,以活人性命。不当于有疑中竟为无疑。若是事无对证,情法未合,切不可任意出入,陷入死地。但犯人与我无仇无隙,何苦定要置他死地!总之,人身是父母生下皮肉,又不是铜铁铸,或是任了一时喜怒,或是任了一己偏执,就他言语行动上陶定破绽,只恁推求,又靠着夹打敲捶,怕不以假做真,以无做有。可知为官聪明偏执,甚是害事。但这聪明偏执愚人少,智人多,贪官少,清官多,因清官倚着此心无愧,不肯假借,不肯认错,是将人之性命为儿戏矣,人命关天,焉得不有恶报!孔县官之事可鉴也。
师道最尊,须要实有才学。教训勤谨,方不误人子弟。予每见今人四书尚未透彻,即率踞师位,若再加棋酒词讼杂事分心,害误人子弟一生,每每师后不昌,甚至灭绝,可不畏哉!刀笔杀人终自杀。吴养醇每喜代人写状,不知笔下屈陷了多少人身家性命,所以令其二子皆死,只留一女,即令女之冤屈,转害夫妇孤女,以及内侄,并皆灭绝。天道好还阅之凛凛。人之生子,无论子多子少,俱要加意教训。切不可喜爱姑惜,亦当量其子之才干如何,若果有聪明,即令认真读书,否则更习本分生业,切不可令其无事闲荡。要知少年性情,一不拘管,则许多非为坏事,俱从此起,不可不戒。
予曾著天福编云:“要成好人,须交好友。引酵若酸,那得甜酒。”总之,人家子孙,一与油刮下流交往,自然染习败行,及至性已惯成,虽极力挽回,以望成人,不可得矣。
明末扬州有个张老儿,家资富厚,只生一子,名唤隽生,甚是乖巧,夫妇爱如掌上珠宝,七岁上学读书囗同先生说明,切莫严督,听其嬉戏,长至一十六岁,容貌标致,美如冠玉。大凡人家儿女肯用心读书的少,懒惰的多,全靠着父兄督责,若父兄懈怠,子弟如何肯勤谨!况且人家儿子,十四五至十八九,虽知他读书不成,也要借读书拘束他。若无所事,东摇西荡,便有坏人来勾引他,明结弟兄,暗为夫妇,游山玩水,吃酒赌钱,无所不为。张隽生十六岁,就不读书,没得拘管,果然被几个光棍搭上了。那时做人龙阳,后来也去寻龙阳,在外停眠整宿,父亲不知,母亲又为遮掩。及到知觉,觉得体面不雅,儿子也是习成,教训不转了。老夫妇没极奈何,思量为他娶了妻房,可以收拾得他的心。又道如今大人家好穿好吃,撑门面,越发引坏了他。况且门面大,往来也大,倒是冷落些人家。只要骨气好便罢,但他在外边与这些光棍走动,见惯美色,须是标致的女儿方好,若厉害些的,令他惧怕,不敢出门更好。两人计议了,央了媒妈子,各处去说亲。等了几时,门户相当的有,好女子难得。及至女子好了,张家肯了,那家又晓得他儿子放荡不好,不肯结亲。如此年余,说了离城三里远的一个教书先生吴养醇家女儿。这吴先生才疏学浅,连四书还不曾透彻,全靠着夤谋荐举,哄得几个学生骗些束度日,性喜着棋,又喜饮酒,学生书仿,任其偷安,总不教督,反欢喜代人写状词。凡本乡但有事情,都寻他商议,得了银子,小事架大,将无作有,不知害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本乡人远近都怕他。他生的两个极好的儿子,不上三年都死了,只存一女名三姐,且喜这女性贞貌美,夫妇极爱,因媒来说张家婚姻,吴老自往城中察访,一见此子标致,且又家财富余,满口依允。择吉行礼,娶过张门,吴家备些妆奁来,甚是简朴。张老夫妇原固吴养醇没子,又且乡下与城中结亲,毕竟厚赠,到此失望,张隽生也不怏,及至花烛之时,却喜女子标致。这番不惟张老夫妇喜欢,张隽生也自快意。岂料新人虽有绝世仪容,怎如得娈童妖妓,撒娇作痴,搂抱掐打。张隽生对他说些风流话儿,羞得不敢应,戏谑多是推拒,张隽生暗说终是村姑。只是张老夫妇,见他性格温柔,举止端雅,却又小心勤慎,甚是爱他,家中上下相安。如此半月,隽生见他心心念念想着父母,道:“你这等记忆父母,我替你去看一看。”次日,打扮得端整,穿上一件新衣,平日出入也不曾对父母说,这日也不说,一竟出门出了城。望吴养醇家来,约有半路,他当时与这些朋友同行,说说笑笑,远处都跑了去。
这日独自行走,偏觉路远难走,看见路旁有个土地祠,也便入去坐坐。只见供桌旁有个小厮,年约十六七岁,有些颜色。这隽生,生得一双歪眼睛,一付歪肚肠,酷好男风。今见小厮,两人细谈,见背着甚重行李,要往广东去探亲贸易。隽生便留连不舍,即谄谎说:“广东我有某官是我至亲。”便勾搭上了,如胶似漆,竟同往广东去了。
只是三姐在家,见他三日不回,甚捉不着头路,自想若是我父母留他吃酒,也没个几日的,如何不回来?又隔两日,公姑因不见儿子,张公不好说甚的,为姑的却对三姐道:“我儿子平日有些不好,在外放荡,三朋四友,不回家里。我满望为他娶房媳妇,收他回心,你日后可拘收他,怎这三四日全然不见他影?”三姐道:“是四日前他说到我家望我父母,不知因甚不回,公婆可着人去一问。”公婆果着家人去问,吴养醇道并不曾来。回报张老夫妇道:“又不知在那妓者、那光棍家里了,以后切须要拘束他。”
又过两日,倒是三姐经心,要公婆寻访,道:“他头上有金,身上穿新纱袍,或者在甚朋友家。”张老又各处访问几多日,并不见他。又问着一个姓高的道:“八日前见他走将近城门,与他一拱,道:‘到丈人家去。’此后不曾相见。”张老夫妇在家着急痴想。却好吴养醇着内侄吴周来探消息,兼看三姐。这吴周是吴养醇的妻侄,并无父母,只身一人,只因家中嫁了女儿,无人照管,老年寂寞,就带来家改姓吴为继子的。这日张老出去相见,把吴周一看,才二十岁,容貌标致,便一把扭住道:“你还我儿子来。”这吴周见这光景,目瞪口呆,一句话说不出。倒是三姐见了,道:“公公,他好意来望,与他何干?”张老发怒道:“你也走不开,你们谋杀我儿子,要做长久夫妻,天理不容。”说到这话,连三姐气得不能言语。张老把吴周扭到县里。这县官姓孔,清廉正直。但只是有一件癖处,说人若不是深冤,怎来告状?因此原告多赢,所以告的越多。这日张老扭吴周叫喊,县官叫带进审问。张老道:“小的儿子张隽生,娶媳方才半月,说到丈人家中去,一去不回。到他家去问,吴周就是小的媳妇吴氏姑舅兄妹,作兄妹的,他回说‘并不曾来’。明系他姊妹平日通奸,如今谋杀小的儿子,以图夫妇长久,只求老爷正法。”县官叫上吴周:“你怎么谋杀他儿子?”吴周道:“老爷,小人妹子方嫁半月,妹夫并不曾来,未尝见面,如何赖小的谋害?”县官又问张老说:“你儿子去吴家,谁见来?”张老道:“是媳妇说的。”又问:“你儿子与别人有仇么?”张道:“小的儿子,年方十九岁,平日杜门读书,并无仇家。”又问:“路上可有虎狼么?”张老道:“这地方清净,并无歹人恶兽。”县官想了一想,又叫吴周:“你有妻子么?”吴周道:“不曾。”县官就点了一点头。又问家中还有甚人,道:“只有老父老母。”知县道:“且将吴周收监。”
张老讨保,待拘吴夫妇并媳吴氏至,一同审问。不数日人犯俱齐,知县先叫吴氏,只见美貌,便起疑心。想道:有这样一个女子,那丈夫怎肯舍得?有这样一个女子,那鳏夫怎能容得?奸有十分,谋杀也有八九。便作色问道:“你丈夫那里去了?”三姐道:“出门时原说到我父母家里去,不知怎么不回。”县官道:“这句单饶得个不同谋的凌迟。”叫吴夫妇问:“你怎纵容女儿与吴周通奸,又谋杀张婿?”吴道:“老爷,天理良心,女儿在家,读书知礼。他兄妹,女儿在家时,一年相会不过一两次。女儿嫁后,才到我家,张婿从不曾来,怎么凭空诬陷?”县官叫吴周问:“你这奴才,如何奸了他妻子,又谋他命?尸藏何处?”吴周道:“老爷,实是冤枉。妹夫实不曾来,求老爷详察。”县官道:“你说不谋他,若他在娼家妓馆,数日也毕竟出来。若说远去,岂有成婚半月,舍了这样花枝般妇人远去?把吴媳拶起来,快招奸情。这两个夹起,速招谋杀与尸首。”可怜衙门里不曾用钱,把他三人拶夹一个死,也不肯招。官叫敲,敲了又不招。捱了多时,县官道:“这三个贼骨,可是戾气钟于一家。”吩咐且放了,将吴媳发女监,吴老、吴周发隔别大监。
吴老妇人讨保,到次日另审。吴老妇人见此冤惨,到家晚夕投井而死。次日审问,又各加夹打,追要尸首,并无影响。吴者因衰年受刑,先死狱中。县官不肯放手,把吴周仍旧拷打,死而后已。只有一个吴媳,才知父母并吴周俱死,叫冤痛哭,晕死复苏,道:“父母死了,叫我倚靠何人?”旁人道:“正是,夫家既是对头,娘家又没人,监中如何过?也只有一条死路了。”三姐道:“死我也不怕,只是父兄实不曾杀他,日久自明,我要等个明白才死。”县官送下女监,喜得不多时,官已被议。
这孔县官是陕西人,离任回籍。新县到任,事得少缓,只有张隽生,只因一时高兴,与小厮去到广东,知无贵亲,将隽生灌醉,把他金衣服,席卷远去,醒来走投无路,后来遇见一林客人,惯喜男风,见隽生年少清秀,便留在身边,贪他后庭。过了年余,身上生了痈疮,人都嫌恶不留。隽生自想,我家中富厚可过,娶得妻子才得半月,没来由远来受此苦楚,沿途乞化回来。乡里不忿,将隽生扭至新县,问出实情,重打四十。将吴媳提监,发放宁家。
三姐不肯回去,众邻再三劝他道:“你不到张家,到何处去?”三姐道:“我原说待事明即死,只是死了要列位葬我在父兄身边,不与仇人同穴。”众人道:“日后埋葬事自然依你,但你毕竟回张家去为是。”三姐依言,回到家中见了公婆。张老夫妇自己也甚是惭愧,流泪道:“都是我这不长进的畜生,苦累了你,只是念他是个无心,还望媳妇宽恕。”三姐走到自己房中,张隽生因受刑伤,自睡一处,叫疼叫痛,见三姐到房,又捱起来跪着三姐,思量哀求。这三姐正色道:“我与你恩断义绝了,我父兄何辜,你凭空陷害他,夹打至死,母亲投井而亡。二年之内,你的父母,上下衙门,城里城外人,那个不说我奸淫坏?我名节两载,牢狱百般拶打,万种苦楚,害我至此。你好忍心,你就往远处去,何妨留一字寄来,或着一朋友说来,也不致冤枉大害,如何狠心,竟自远去,自己的妻子纵不思想,那有年老的父母全不记念,你不孝不慈,无仁无义的畜生,虽有人皮裹着,真个禽兽不如。”隽生只低着头道:“是我不是。”因爬起来把三姐的手一把捏。三姐把手一挥道:“罢了,我如今同你决了。”因不脱衣服,另睡一处,到得夜静自缢而亡。各乡绅士夫闻知,才晓得从前不是贪生,要全名节,甚是敬重,都来拜吊。即依遗言,葬于吴老墓旁。吴家合族同乡里公怒,各处擒拿隽生,要置死地。隽生知风,带着棒疮逃难到陕西地方,投某将军麾下当兵。随奉将令,于某山埋伏在山坡伏处,忽见一人蓬头垢面,披衣赤足,如颠如狂,亦飞奔来,自喊道:“我是孔某,在知县任上,曾偏执己见,枉害四条人命,而今一个被刑伤的瘸腿老鬼,领着一个淤泥满脸溺死的女鬼,一个项上扣索吊死的女鬼,又跟一个瘸腿少年男鬼,一齐追赶来向我讨命,赶到此地,只求躲避一时。”隽生知得此事,正在毒打,恭遇大清兵已至山下,架红衣大炮,向山坡伏处,一声响亮,打死几百人。孔县官、张隽生俱在死数,打做肉泥,连尸骸都化灰尘。可知,有子不教之父,误人子弟之师,刀笔害人之徒,偏执枉问之官,以及习学下流,邪心外癖,竟忘父母妻室之子孙,俱得如此惨报结局,可不畏哉!
夹棍大刑,古今律例所未载,平刑者所不忍用也。若非奇凶极恶之大盗,切不可轻用,更遇无钱买嘱之皂役,官长一令,即不顾人之死活,乱安腿骨,重收绳索。要知人之腿足,不过生成皮肉,并非铜炼铁铸,才一受刑,痛钻心髓,每多昏晕几死,体或虚弱,命难久长。即或强壮,终身残疾,竟成废人。是受刑在一日而受病在一世矣,仁人见之,真堪怜悯。予亲见一问官审问某事,加以大刑,招则松放,不招则紧收绳索。再加审问,招即放夹,不招即敲扛。当此之时,虽斩剐大罪,亦不得不招。盖招则命尚延缓月日,若是不招,即立时丧命。苦夹成招,所谓三木之下,何事不认!嗟乎,官心残忍至此。试看姚国师已经修正果位,只因误责人二十板,必俟偿还二十板,方始销结。误责尚且如此,何况大刑,又何况问罪,又何况受贿受嘱,不知问官更加如何报复耶!但审问事情,若惟凭夹棍成招,从来讲不真实,必须耐着性气,平着心思,揆情度理,反复询诘。莫执自己之偏见,缓缓细问,多方引诱,令其供吐实情。则情真罪当,不致冤枉平民,屈陷良善。此种功德,胜如天地父母,较之一切好事,不啻几千万倍矣。或谓如此用功细问,岂不多费时日,倘事案繁积,如何应理得完?殊不知为官者,若将酒色货财诸嗜好,俱自扫除,专心办理民事,即省下许多功夫,尽可审理。虽有迟玩之谤,较彼任听己意,草率了事,任随己意,不顾民之冤屈者,岂惟天渊之隔也!予亲见一好官,终其任,并未将一人用大刑收满,后来子孙果然显报,福寿无量。此为官第一切戒最要紧之事。又有不可轻易监禁人犯,不可轻易拘唤妇女诸件。予另著有于门种一卷,升堂切戒一卷,以及命盗好斗诸案,各有审问心法,俱已刊刻行世。凡为官者,细看事情,时刻体行,福惠于民,即福惠于自己,流及于子孙,世代荣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