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财富翁,只知昼夜盘算,铢必较,家虽陈柴烂米,有人来求救济,即如剐肉。有人来募化做好事,若修桥补路之类,即如抽筋。且又自己甘受苦恼,不肯受用,都留为不肖子孙嫖赌浪费,甚至为有力势豪撄取肥橐,全不醒悟。观汪于门之事,极可警心。
家贫妄想受用,固是痴愚。若有财富翁,不肯受用,所谓好时光、好山水、好花鸟诗酒,都付虚度,岂非枉过一生!更为痴愚,诚可惜可怜。
曾有一后生姓汪,号于门,才十五岁,于万历年问,自徽州携祖遗的本银百余两,来扬投亲,为盐行伙计。这人颇有心机,性极鄙啬,真个是一钱不使、二钱不用,数米而食、秤柴而炊。未过十多年,另自赚有盐船三只,往来江西湖广贩卖。又过十多年,挣有粮食豆船五只,往来苏杭贩卖。这汪人,每夜只睡个三更,便想盘算,自己客座屏上粘一贴,大书云:一予本性愚蠢淡薄自守,一应亲友,凡来借贷,俱分厘不应,免赐开口。
予有寿日喜庆诸事,一应亲友,只可空手来贺,莫送礼物,或有不谅者,即坚送百回我决定不收。至于亲友,家有寿日喜庆诸事,我亦空手往贺,亦不送礼,庶可彼此省事。一凡冬时年节,俱不必踵贺,以免往返琐琐。
一凡请酒最费赀财,我既不设席款人,我亦不到人家叨扰,则两家不致徒费。一寒家衣帽布素,日用器物,自用尚且不符,凡诸亲友有来假借者,一概莫说。
愚人汪于门谨白
汪人生性吝啬,但有亲族朋友来求济助的,分厘不与,有来募做好事积德的,分厘不出。自己每常说:“人有冷时,我去热人,我有冷时,无人热我。”他自己置买许多市房,租与各人开店铺,收租银。他恐怕人挂欠他的房租,预先要人的押房银若干。租银十日一兑,不许过期,如拖欠就于押银内扣除,都立经帐,放在肚兜。每日早起,直忙到黑晚还提个灯笼各处讨租。有人劝他寻个主管相帮,他答道:“若请了主管,便要束,每年最少也得十多两银子,又每日三餐供给。他是外人,不好怠慢,吃了几日腐菜,少不得觅些荤腥与他解馋。遇个不会吃酒的还好,若是会吃酒的,过了十日五日,熬不过又未免讨杯酒来救渴,极少也得半斤四两酒奉承他。有这许多费用,所以不敢用人。宁可自己受些劳苦,况且银钱都由自手,我才放心。”他娶的妻子也是一般儿俭啬,分厘不用。一日时值寒冬,忽然天降大雪,早晨起来,看地下积有一尺多深,兀自飞扬不止,直落得门关户闭,路绝人稀。汪人向妻道:“今日这般大雪,房租等银是他们的造化,且宽迟这一日,我竟不去取讨,只算坐在家中吃本了,但天气这等寒冷,我和你也要一杯酒冲冲寒,莫失了财主的规矩。”妻道:“你方才愁的吃本,如今又要吃起酒来,岂不破坏了家私。”汪人道:“我原不动己财沽酒,我切切记得八月十五中秋,这一日间壁张大伯,请我赏月,我怕答席,因回他有誓在前不到人家叨扰,断不肯去。后来,他送了我一壶酒,再三要我收,勉强不过,我没奈何只得收了。我吩咐你到在瓦壶里,紧紧封好,前日冬至祭祖,用了一小半,还剩有一大半,教你依旧藏好,今日该取出来受用受用。”妻笑道:“不是你说,我竟忘了。”即时去取出这半壶酒来。
问丈夫道:“须得些炭火暖一暖方好饮。”汪人道:“酒性是热的,吃下肚子里自然会暖起来,何必又费甚么炭火。”妻只得斟一杯冷酒送上,汪人也觉得寒冷,难于入口,尖着嘴慢慢的呷了一口,在口中焐温些吞下,将半杯转敬浑家。妻接下呷半口,嫌冷不吃了。汪人道:“享福不可太过,留些酒再饮罢。”他自裁的一顶毡帽,戴了十多年,破烂不堪,亦不买换。身上穿的一件青布素袍,非会客要紧事,亦不肯穿,每日只穿破布短袄,但是渐次家里人口众多,每日吃的粥饭都是粗糙红米,兼下麦。至于菜肴只拣最贱的菜蔬,价值五六厘十斤的老韭菜、老苋菜、老青菜之类下饭,或鱼或肉,一月尚不得一次,如此度日。还恨父母生这肚子会饥渴,要茶饭吃,生这身子会寒冷,要棉衣穿。他自己却同众人一样粗饭粗菜共食,怕人议论他吃偏食。就是吃饭时,他心中或想某处的盐船着某某人去坐押,或想某处的豆船叫某某人去同行,某处的银子怎的还不到,某处的货物因何还不来,某盐场我自己要盘查,某行铺我自己要看发,千愁万虑,一刻不得安宁。其时西门外有个陈画师,闻知汪人苦楚得可怜,因画一幅画提醒他。画的一只客船装些货袋,舱口坐了两个人,堤岸上纤夫牵船而行,画上题四句云:
船中人被利名牵,岸上人牵名利船。
江水滔滔流不尽,问君辛苦到何年。
将画送至汪人家内,过了三日,汪人封了一仪用拜匣盛了,着价同原画送还,说:“家爷多拜上陈爷,赐的画虽甚好,奈不得工夫领略,是以奉还。”价者依言送至陈楼。陈师开匣,看见一旧纸封袋,外写“微敬”二字,内觉厚重,因而拆开一看,原来是三层厚草纸包着的,内写“一星八折”。及看银子是八色潮银七分六厘。陈师仍旧封好,对来价说:“你主人既不收画,竟存下来,待我另赠他人。这送的厚礼太多了,我也用不起,亦不敢领,烦尊手带回,亦不另写回帖了。”价者听完即便持回。陈师自叹说:“我如此提醒,奈他痴迷不知,真为可怜。”这汪人因白送了八分银子就恼了半日,只待价者回来,知道原银不收,方才喜欢。他的鄙吝辛苦的事极多,说也说不尽。
内中单说他心血苦积的银子竟有百万两,他却分为财、源、万、倍四字号四库,堆财到有这许多银子,时刻防间。他叫铁匠打造铁菱角。每个约重斤余,下三角,上一角,甚是尖利,如同刀、枪,俱用大篾箩盛着,自进大门天井到银库左右,每晚定更之。后即自己一箩一箩捧扛到各路库旁,尽撒满地,或人不知,误踹着跌,鲜血淋漓,几丧性命。到五更之后,自己又用扫帚将铁菱角仍堆箩内,复又自捧堆空屋。虽大寒、大热、大风雨,俱不间隔。其所以不托子侄家人者,恐有歹人通同为奸。这汪人如此辛苦,邻人都知道,就将“铁菱角”三字起了他的诨名。一则因实有此事,收撤苦楚。二则言铁菱角世人不能咬动他些微。这汪人年纪四十余岁,因心血费尽,发竟白了,齿竟落了,形衰身老,如同七八十岁一般。到了崇祯末年,大清兵破了扬州城,奉御王令旨,久知汪铁菱家财甚富,先着大将军到他家搬运银子来,助济军饷。大将军领兵尚未到汪门,远远看见一人破衣破帽,跪于道旁,两手捧着黄册,顶在头上,口称:“顺民汪于门,迎接大将军献饷。”将军大喜,即接册细看,百万余两,分为财、源、万、倍四字号四库,因吩咐手下军官,即将令箭一枝,插于汪铁菱门首,又着百余兵把守保护,如有兵民擅动汪家一草一木者,即时斩首示众。汪人叩首感激,引路到库。着骡马将银装驮,自辰至午,络绎不绝。汪人看见搬空,心中痛苦,将脚连跳几跳,说:“我三十余年的心血积聚,不曾丝毫受用,谁知尽军晌之用!”长嚎数声,身子一倒,满口痰拥,不省人事,即时气绝。将军闻知,着收敛毕。其子孙家人见主人去世,将盐窝引目以及各粮食船只房屋家伙,尽行出卖,以供奢华浪费。不曾一年,竟至衣不充身,食不充口,祈求诸亲族朋友救济,分厘不与,都回说:“人有冷时,我去热人,我有冷时,无人热我。”子孙闻知,抱愧空回。只想会奢华的人怎肯甘贫守淡!未久俱抑郁而死。此等痴愚不可不述,以醒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