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尤氏见桌上有账簿一本,知道玉坛为账进来的,暗想道:“这旭垣怎样惊慌避去?不要怕我不依一直逃了回去。”心中正要唤他,田妈、悦来都进房来了。便道:“田妈,你去唤旭垣进来,我有话说。”田妈答应忙走到二门外,见玉坛在那里走投无路的样子,便道:“刘四爷,主母唤你。”玉坛一惊非小,浑身发战,心中以为必是祸来了,性命难保,这便如何是好?若逃了回去,何惠是保荐之人,主母断不能饶过他的;他也断不能放过我的。只得硬着头皮听凭处治。跟着田妈走进上房,但见尤氏脸上喜笑自若,且在那里检点炉香。玉坛才得放心,转愁为喜。尤氏道:“旭垣,我叫你进来非为别事,只因前日赵邓氏来还债,他见了悦来,声称赞就,想他做媳妇。便说他的儿子如何长进,如何谦和,再三求我要应允他。我实不知他的儿子实在好不好,一时未便应允。我想他的儿子如果谦和长进,我就应允他了。你可认得他的儿子否?”玉坛道:“这个男女配合的事情,总是前世的姻缘,不必管他眼前好不好的。人生在世,有贫贱而转为富贵者,亦有富贵而转为贫贱者,不一而足。他的儿子,小的向来认得的,人品才学不过与小的一类便了。他既再三恳求,主母何妨应允他!”尤氏听他这些话影,句句是机风,便道:“他果能如你的人品才学,我岂有不允的道理?然而婚姻大事,所恋非轻,必须要郑重其事。如果他再来恳求,然后允他呢。”玉坛道:“主母既有应允之心,须何作难?令人劳心挂念。”尤氏听他说话更觉急切了,生怕他更有别样话影露出马脚来,便将佃户欠租之事打动了他的话头。一面将盏底在桌上印了几个连环影子,又将指头在桌面上连写了几个字。玉坛一一关心,明知连环字俱是连络之意,心中甚属快活。正要回房,忽见何惠在外收房租回来,走到上房招玉坛登账。玉坛便即问尤氏要了账簿,即刻回房登账。
临写时指着账簿笑道:“今日得你的趣处也有,旁边的惊处也有。若不将你送到上房去,我那能遇着主母睡在榻上与我从头一眼,细闻一回?若勿将你送到上房去,我何至吃田妈出来唤我的虚惊?我若逃出了门去,那能说出这许多机锋语的话来?若无语我那知主母允我的意思?一趣一惊,全是你老兄挑我的。看来这位心爱的人落在我掌中的了。明日且去赠他几首诗,看他如何对答。”当夜就吟成七律两首。
诗曰:
蓬莱仙子下红尘,乍见浑如相识人。
从此梦魂依左右,敢将语试嗔。
指描字非无意,盏印连环自有因。
方觉悦兮容我犯,只嫌也吠频频。
亭亭星靥婉清扬,知是东风第一香。
棘携来经汝养,海棠睡去被吾攘。
不嫌狂士亲牙尺,因想仙娥解宝。
若肯图维婉会,三桥虽隔或无妨。
到了明日,何惠、赵奉主母之命,往地藏庵讲盂兰忏事去了。玉坛携着昨晚做的两首诗兴头匆匆走进女厅轩内,但见悦来云鬓半偏,娇容可掬,低着头在那里捣凤仙花染指甲,就上前低声叫了一声:“好妹妹,我要你请请我呢。昨日赵家的亲事若不是我在主母跟前参掇一番,你那能彀得到照我这祥的人品才学来做丈夫?”悦来放下脸来高声骂道:“你当是何等人,敢来与我说游戏话?”玉坛深深作揖赔罪,悦来还不依,便哭向尤氏房内一一告诉。
尤氏道:“据你说来也不算调戏你,不过与你说趣话而已。我责罚他便了。”悦来转想道:“我与旭垣向来是亲姊妹弟兄一般,他与我说了几句趣话,固然过于刻薄,然他既已作揖赔罪也就罢了,何必再来告诉主母呢?况主母的性气是极厉害的,我不是害了他么?况这件事情他实在是爱我的,我如何倒去害他呢?”心中不免有些懊悔,又不便再向主母说情。这里尤氏想道:“他们同伙中说几句趣话,原没什么要紧;就是趣话中近于调戏,亦不必与他顶真。我只恨他既已寓意于我,何得又去调戏丫头?可见不是专情专意的人。然我与他已经两心相照,是不能反悔的了。如今倒要借此给些辣味他尝尝。一节使他将来不敢再有胡行,二节试他恋我的心肠实与不实。如果实心恋我,就吃了我的苦头也不怨的。”便向田妈道:“你去唤旭垣进来。”这里玉坛先在尤氏房外间,听得尤氏向悦来所说的话,即有帮着自己的意思,心中不胜喜欢,就走出去了。正在大厅后轩得意洋洋,踱来踱去,忽见田妈出来叫唤,心中以为:“叫我进去不过说我几句不是便了,或有别事相商都论不定的。”笑嘻嘻同着田妈走进女厅,抬头一见夫人变着脸坐在耽椅上,指着便骂。
第二回 俏婢子暗悔投梭拒 假奴才跪诉卖身由
却说夫人变着脸坐在耽椅上,玉坛心中一惊,以为昨日怀了心惊胆破的鬼胎,得了一团喜气的快事;今怀了无忧无虑的意见,进来反见一只胭脂虎,眈眈在上,是何缘故?不觉两腿一软就跪下地去了。尤氏詈声骂道:“你这奴才好大胆,敢来调戏我的丫头!我为你往常专心办事,处处护主,所以待你独宽。难道给你这样分儿还不足么?可知你是得陇望蜀的奴才!主人既有用你的分儿给你,你应专心巴结主人,何得做越分之事?”玉坛听得尤氏之语句句是醋话,只得低着头声声认不是,愿受责罚。尤氏道:“我念你是读书人,不忍过于轻贱你,本应叫厨下人众把你捆打四十鞭,赶出大门。如今罚你自打嘴巴二十个,长跪半日。”玉坛只得一一遵命。其时不但尤氏暗中痛他,即悦来、田妈亦皆心痛。跪到三个时辰,头晕眼暗,两膝胀痛,不可熬,哀哀告饶,然后放起,回房就睡。玉坛明知尤氏是七分吃醋,三分是警戒日后的道理。虽吃了苦头,心中更觉感激。且自怨设的顽话太不像样,难怪这丫头生气。待膝盖复原后,还该去赔罪的。
这几日赵、汪珍在地藏庵放焰口祭孤魂,何惠在长生庵补拜二月里讲的寿生忏。这里尤氏在房中既痛玉坛长跪之苦,又思玉坛生性纯良,才学品貌俱属不凡。且受了长跪之苦毫无怨言怨色,足见恋恋之情不是虚的了。此人真可以相与得的。但我与他私通之后,恐不能不被田妈、悦来两人看破,必得要想一个尽善尽美之法才好呢。玉坛在房养病七八日,餐餐承尤氏赏赐好饮食。悦来暗中也搭送调补饮食。刻下两膝俱痊,便走到上房去谢罪。适值田妈、悦来俱〔不〕在房,独尤氏在妆台前刺绣,便磕下头去谢罪。尤氏道:“旭垣,我给你这一顿你也明白不明白?知罪不知罪?嗣后还敢胡行不胡行?”玉坛道:“明白的。嗣后再不敢胡行,再不得陇望蜀,再不敢不专心伺候,只求主母早些开恩。”尤氏道:“你且站起来讲。”玉坛道:“不敢。主母吓,我旭垣本是缙绅子弟,虽系寒士,颇可资生。如今卖身到此,并不是乏食求生,实为主母之故也。只因两年前,在丁字帘前看龙舟竞渡,舟次得见主母之面,爱慕到今。不意天缘有自,本年二月初五日,往长生庵随喜,适值主母在殿拈香,只得避入厢房,舔破纸窗偷看,宛是相国寺中崔莺惊艳,不觉魂飞魄散,意马心猿。回家后忘餐废寝,几不聊生。虽已访知住居姓氏,无如侯门似海,未易相逢。不意沉吟之间,梦见一个老人,在月下拈着几根红绿线,不知结什么东西。见了小的他说道:“你心想的人子不言,我已省他与你原有夙缘,只要你肯做他的奴仆,自然就能如愿了。然不过孽缘而已。’随将小的一推,小的便醒了。一身大汗,病就去其八九分了。那时小的心想:若能到得主母,不要说做奴仆不肯,就是做猫做狗也是愿的。至云‘孽缘’二字,如果主母前生负了小的,小的今生再不敢相报;如果小的前生负了主母,今生主母杀死了我也愿的。所以费了多少心血,得以相识了何二爷,然后改名易姓,卖入府上来。小的实姓邱,名树业,字玉坛。父名岱,母叶氏,本与主母、主翁有葭莩之谊,不过向不来往。论起亲来,依着母党,主母是我的疏远表姑娘。依着父党,主翁是我的疏远表叔。如今虽有主仆之分,可否垂怜之处,出自主母之恩。”夫人一一听知,便含着泪,双手搀了他起来道:“我儿,我是早已颠头的了,你难道不明白么?你为了我两年思慕,心血已枯。你为我卖身作贱,令人心痛。但梦中老人所说‘孽缘”两字,觉得无趣,不知前生谁负谁的,实为可怜。你嗣后背着人称我婶娘便了,不必再称主母、小的。你若要支取银钱,除应支外,不必登簿,亦不必告诉何惠,替我说便了。
你心中断不可一时焦急弄出病来。非但你徒然受苦,而且添我愁烦。这个名节攸关的大事,岂容被人少有猜疑?须要徐图万妥万当之计,断不可孟浪。切记切记。我嗣后当着人前,更不便照顾你了,早晚寒暖不齐,须要自己保重,免我顾盼。即如前月二十三日,发了大北风,个个人穿了夹马褂,我在那门首看见你穿着夏布短衫,在轩屋里当着风口,还在那里破西瓜。我因悦来跟在背后,不便十分关照你,略说了几句,你还不懂我的意思,仍旧捧着西瓜吃。我恨不得走进来打你几下呢。说毕玉坛跪下地去,抱着尤氏两腿,一一道谢。又解开荷包,将前日做的两首七律呈与尤氏。尤氏接到正欲启看,又见悦来走进房来,尤氏一惊,即便道:“旭垣,照你这账算来不过透支了七八两银子,准你再支十两便了。”玉坛心灵,晓得有人来了,便答应了“是”,即站起身来向着悦来道:“今日特地进来向主母谢罪,替妹妹赔礼的。”便作下揖去。悦来觉得不好意思,即还了一福道:“四爷,我前日也过分了,你先已赔过了礼,我原不应该再告诉主母,害你吃这一顿痛苦,我心中原过意不去的。”尤氏道:“你们两个嗣后原要照前,切不可衔恨。旭垣须要记记我这里的家法。”两人都答应了几个“是”“是”。玉坛故意把支工账的话说了几句,便到自己房内去了。
到了二更后,尤氏净了手面后,将上房门闭了,再将玉坛所赠的诗回环细阅。叹道:“我窥镜自视,并非闭月羞花之貌,胜于我者甚多也,如何这样爱我,竟甘心卖身作贱?即我向来最慕的是投梭之义,如今见了此人,不由人不动淫奔之念,实属不解。看来与他真有夙缘。他说的那梦中遇见月下老人指示一节,谅来不是虚语。看他这两首诗,句句清切,俗能化雅。他有此才学,有此情谊,我就与他结为连理之交,也不算枉失了这个‘节’字。”随吟七律一首答之。
诗曰:
向恨援琴挑诱人,何期今日到余身。
方知幻梦非讹语,不道庸奴是旧亲。
感尔葵忱倾日影,输吾筠节失天真。
夜深偷看贻来句,一幅柔情爱可珍。
这里玉坛回到房中好不快意,暗道:“此番宝贝已经到手,我两年辛苦也不算枉费,真个天不负有心人。只是这个悦来小丫头倒有些难惹他呢。前日与他略说了几句游活,他就反转面来害我吃了一顿痛苦。他声音相貌与我婶娘无二,闻得他的才学也是精明的。此时正是一朵醉露醺风之花蕊,含香流艳,令我垂涎。婶娘若肯许与我为妾,则锦上添花矣。然而婶娘断断不肯的。前闻何惠道,表叔因无儿子几次向婶娘恳情要买一个小老婆,婶娘不但霸住,倒反骂了一顿。表叔无可奈何,只得在安徽私买了一个,直到如今,瞒着婶娘铁桶似的。我若向他要这丫头,不但不肯,反谓我情谊不专,不是有义气之人了。断不可向他启齿,只可将来见机设法。明日且将赵家那头亲事吹散了再作道理。
到明日早饭后,走到门房中,见汪珍坐在那里打盹。便唤醒了他,挨身坐下,谈了几句闲话,随向汪珍道:“若上房有人来问你赵邓氏家的光景如何,他的儿子如何,你便如此这般对他便了。”汪珍晓得这玉坛是主母重用人,就答应了几个“知道”。同向墙门首间望一回,买了几斤鲜菱、鲜藕送进上房,又送了些田妈、悦来。尤氏道:“旭垣,前日说的赵家那头亲事,我决意允他了,着你做个媒妁。明日开一个八字过去,与他们占一占。”玉坛道:“小的人微言轻,不敢担这终身大事,难保日后没有抱怨的说话。”尤氏道:“你说那里话来。前日你说的话难道忘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