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邱玉坛卖身图主母 宋女史遗像落情郎
嘉靖间,邱树业者,字玉坛,江陵句容邑缙绅子也。父母早亡,又无弟兄叔伯,略知经史,酷嗜烟花。十七岁娶富室童报芬之女为妻,童氏有才无貌。未满两月,玉坛心中渐嫌童氏无貌;童氏心中亦嫌男人贪欢废学,彼此不甚和洽,然亦不曾反目。一日,玉坛因事赴都,顺至秦淮河看龙舟竞渡。见两岸红榴舒彩,绿柳含烟,中间游船千百,梭织不停,士女殷盈,笙歌贯耳,胸中不胜快乐。又步至丁字帘前,瞥见小楼船一只,珠帘高卷,有一位年少妇人在内捻花插鬓,丰姿绰约。玉坛一见,心中觉得是熟识之人。那位妇人一见玉坛,心中亦觉得是熟识之人。四目相视,彼此留情。无奈不做美的旁人,一霎时将船摇过去矣。玉坛低头徘徊,希图复见。那知至晚不见,转来怏怏。明日复到秦淮河边呆呆守候,仍不见来,又无从访问,只得买舟回里,而爱慕之心未尝少失。幸有南岳令札请入幕,玉坛亦因家寒,只得应聘。遂与童氏商定了一切家务,即便整鞍。那知到署未久,令以失出命案误矣。玉坛无以口,只得托人荐到盐商王子洲家,舌耕度日。这玉坛一生有桃花星生命,偏遇就这子洲常住在省城盐埠中。其妾宋氏,号南华女史,美而且艳,可怜常做一个有夫之寡,然此素无奔疆之行。玉坛渐次知其家中一切情节。于是因其使女如红者,甚尽温存厚待。而如红亦竭尽红娘撮合崔莺张生之力,周旋其间。未满三月,居然成就。从此相爱似鱼得水,如漆投胶。那知未及二年,女史以暴病死。玉坛哀痛迫切,得其小照一幅,觅善工画者另写成春、夏、秋、冬四幅,一切补景极为细致。携带回家,挂在书房中,随序更换,朝夜焚香。往往梦中相会,且有多少灵应之梦。童氏亦甚敬之,不时诚心供献,因此夫妻渐次和睦。此事且搁过一边。
一日玉坛到邑访友不遇,便到长生庵随喜,意欲招旧相好智慧尼姑闲话。适值一位年少妇人先在殿上行香,不便遽入,随避入殿旁厢房里,将纸窗用舌尖舔破一小块偷觑。未几,见一婢子扶着那位妇人出殿,众尼相送,乘轿而去。那妇人竟如天仙一般,虽惊鸿游龙不足喻也。仔细一看,不是别个,就是二年前在秦淮河看龙舟时所遇的妇人。想道:“我自见过此人之后,至今未尝少置,今日又在此地相逢,是天假我缘也。”喜不自禁,即便招到智慧,先叙了一番寒温,便将这妇人的根由细细访问。智慧道:“他是我们这里庵主,你要问他做什么,莫非你想他不成?想他的天鹅肉吃么?劝你休要起这个念头。若讲起他的根由来,你只配做他使奴仆呢。”玉坛笑道:“岂有此理。我不过从前见过这位妇人一面,不知他是何等停止,所以问你的。你就说我想他,还说我只配做他的奴仆。你这小妮子说话如此刻薄,如此吃醋,我来撕你的嘴。”智慧笑道:“他还不屑要你做奴仆呢。”玉坛赶上去,将智慧一把抱住,揿倒榻上膈肢。智慧告饶道:“你不要发急,我告诉你就是了。”玉坛赔笑道:“你如果肯告诉了我,我去买好东西送你。”智慧道:“你买甚么东西送我?”玉坛道:“买一张西洋角先生来孝敬你好师太。”智慧啐了一口道:“你自己留着受用罢,省着你东献臀西献臀了。”玉坛道:“我不实会献臀,只会献小和尚。”便把智慧的裤子松了下来,按着老汉推车之样细细干起来。逞着智慧欲火发焰之际故意停止,要他说明了这位妇人的根由才肯再干。智慧急得无法,只得一一告明了。
玉坛方知这位妇人现年三十岁,小字环,系前任浙江织造司尤博之女,嫁与原籍山西曲沃地方邝史堂为妻。史堂曾经做过户部司员,告假入籍金陵,家业少殷,其捐官置产皆系博之力。现在尚无子息。史堂因尤氏文墨无一不精,然而醋劲甚重,不敢纳妾,只得借生意为名,在安徽开张洋货铺,私纳一妾。尤氏在家经理家业,整整有条。用收租奴仆两名,一唤赵,一唤汪珍。又用母家的旧仆姓何,名惠,在上房走动,料理一切杂务。厨房另有司厨。伙夫房中雇一个老妈,姓田,以备粗用。又有使女一名,唤悦来,颇知笔墨,相貌宛似主母。现在尤氏还要请一位走得上房办事的人,算来总要亲戚中之小辈方可。玉坛一一记在心头,暗想道:“这位妇人原来是我的从堂表姑娘,即邝史堂亦是我的从堂表叔,现两处素来不曾来往,不知今生修得到与他来往否?”
看官,你道邝史堂既无子息,薄有家私,尤氏何肯听凭丈夫往他乡贸易?殊不知邝史堂父债更多,家用不少,一遇凶年,就所进不供所出了,所以史堂得以贸易他乡。看官,你又道少年夫妇即使做买卖营生尽可在本处,造几间自己的市房开张可也,尤氏何得许史堂到安徽去?你不知史堂有心要离了这老婆,方可私自纳宠前后意;尤氏面前说只会做洋货生意一项。金陵洋货铺甚多,生意甚少,惟有安徽一处尚无此项店铺,所以尤氏许他去了。正所谓最可疑者妇人之心,最可欺者妇人之目也。
话休絮烦,书归正传。此时玉坛恨不能飞到史堂家中去,做了这妇人的着身伏侍的丫环,才得快活。心中七上八落,勉强与智慧推完了车子。便道:“我家里有要紧事情,不能在此耽搁,就此告辞了。”智慧挽留不住,只得送他出了山门。玉坛到家后行思坐想,废寝忘餐,竟生起相思病来了。一日午间,隐几而卧,睡去,不知不觉走进了一所庙宇中,见神像巍峨,匾上有“撤合山”三个金大字。走至后宫,有一个老人在月明下拈着几条红绿线,不知结什么东西。那老人抬头笑道:“你来了,恭喜你,你的心上人就要到手了,你的奴仆星也要献出来了。你要献你的奴仆星,先要去结识了心上人家的老奴星才能的。当然而你们的姻缘不过是夙世的冤孽而已。”正要追明冤孽根由,被那老人一推而醒,原来是黄粱一梦。暗想道:“好奇怪,刚才梦中老人之言句句犹在耳中,明明教我先要做了奴才,方能得到这个妇人。还说不过是了冤孽而已。这‘冤孽’二字且不必猜详他,但我是旧家子弟如何做得下贱人?断乎使不得。”转想道:“闻得唐六如是一位堂堂的才子解元,尚且为了一个桂华使女就肯改名易姓,投到华太史家去做一个书童,何况是我呢?”自得梦中卖身之策,精神颇起。于是想到长生庵去招智慧商量办理。但此去不知要耽搁多少时候才能的当,必须多带些旅费方可放心。停了几日,骗童氏道:“闻得至好吴光琛新放山东济南知府,我逞此赶去,定有机遇。你以为何如?”童氏一闻此言,不胜欢喜。答道:“这却极好的事情。但你的病还未全好,还要调养月余方可上路。”玉坛道:“我已经全好了,尽可放心。况吴太守一到新任,投奔的人必多,总是捷足者先登,迟则无济矣。我查悉书上,明日是黄道吉日,辰时最吉,不可错过。”童氏巴不得丈夫学好,就欢天喜地,连夜替他收拾行李,以及路费、零星物件。玉坛诚恐耿拍耽搁在外,便将南华女的小照带在箱内。童氏因丈夫病后出门,心中未免有些不忍。那知玉坛只对着心上之事,毫无依恋之情。
到了明日,一早起来,吃了些点心,就唤几个挑夫将行李挑到船中。那日正是大顺风,不到午时就到了省城。先落了寓所,就奔到长生庵中,向着智慧十分殷勤,然后细访何惠的根由。那知事有凑巧,智慧未及回答,何惠也到庵中来替主母讲忏事了。智慧恐何惠要疑心与玉坛有钩党,便向何惠道:“这位是邱少爷,今日到庵中来替他令正夫人讲血湖忏事,顺便我就请他在这里斟酌几副新屋里的对子。”又向玉坛道:“这位老人家是张府的总管何二爷,不知那一角风吹来的?”何惠道:“我是奉主母之命要请你拜三日寿生忏呢,所需款项要你照旧账誊一张单子回去。邱少爷的忏事可曾讲明?”玉坛道:“已经说明了,只要你老人家讲就是了。”智慧道:“张府的是不要讲的,自有定例,我拿账簿来就烦邱少爷照誊一张罢。”智慧取了账簿交与玉坛,玉坛知道他就是何惠,就与他十分亲昵起来。一面照簿开单,一面应酬。何惠见他谦恭文雅,心中十分与重,便向身边摸出两个锞子交与智慧道:“我们的账单多请邱少爷费心,你去办几样可口的菜来,敬几杯水酒,酬谢酬谢。”智慧道:“这是应该我办的,不要破你的钞。”何惠道:“你们是吃八方,但我们的吃斋是不吃捞着,为要吃乌夜黄的。你去备太子灯、绰绰有、以亲九、不胜雀四样。”玉坛道:“小可亦有此心,诚恐何二爷不肯赏脸,所以不敢冒昧。如今反要何二爷破费,叫小可何以克当?这个东道让小可做了罢。”何惠道:“这也不当什么,只要少爷不见弃就是了。”智慧道:“邱少爷也不要客气了,他老人家已先出了手,谅来不肯收回的。但不知二位喜欢吃千捣呢,还是喜欢吃白钱盖?”何惠道:“我们比不得你,不喜欢千捣,只喜欢上于床的。”智慧脸一红,啐了一口就到厨下去料理酒席了。玉坛暗想道:“这个老头子倒是会说笑话的,年轻时也是我辈中人。”乘智慧不在眼前,就向何惠道:“小可自恨读了几句书,就手不能持,肩不能挑。现在困守在家一无好处,意欲改名易姓,招一个门路,投到大户人家帮着管总办些杂务,誊誊账目,或可免得饥寒。倘你老人家肯在贵人上前保荐一二,在尊驾手下习学习学,就感激无穷了。”又将自己的名姓、住处一一告知。何惠道:“我看少爷的品行,将来正可巴急发科发甲做官做府,何得这样自弃?”玉坛道:“这个念头早已投入九霄云外了。况我八字,十个算命先生有九个算我是奴仆命,我却情愿吃他这样饭呢。”何惠道:“你已立志要做我辈这种人,我回去向主母尽力保荐就是了。成与不成,你明早在城隍庙茶店里候我的回覆。”
玉坛答应了几个“是”,又托道:“此事须要机密周全,我的脸面要紧。只说我姓刘名旭垣。”话言未了,智慧进房摆上酒来。两个小尼伺候斟酒行炙,三人说笑谈心,开怀畅饮,至晚方散。何惠到家将账单亲交尤氏查阅后,然后将玉坛所托之事竭力保荐,格外说得天花乱坠,一荐便成。
明日一早,玉坛先到城隍庙吃茶守候。不一时何惠也到了,就向玉坛道:“事已成功,然而屈了你了。主母念你是读书人,不要你写靠身笔据。”玉坛喜出望外,深深作揖,便请何惠到玉成馆吃了午饭。随买了一个红手本,上写:“家人刘旭垣叩首。”何惠引着到家,先在门房中与众家人行了见面礼,然后引到上房见尤氏,磕了头。尤氏一见玉坛觉得熟识,胸中不知不觉就动了哀怜之念,当即派他帮着何惠办事。玉坛暗喜道:“今日不但应着梦中月下老人的话,且应着前日智慧笑我只配做奴仆的话。虽然笑话,倒说中了。”未满一月,就与众仆妇联为至好,事事小心勤慎,尤氏更加爱之。后来不拘大小事情就叫他进房商议。日久月长,各生邪念,眉来眼去,彼此关情。然两人都说不出口来,胸中各执一见。在玉坛的意见,不但怕众人耳目,又生怕尤氏爱他不是邪念,是爱他的小心勤慎。倘或一言冒昧,主母变起脸来,这还了得,是以不敢造次。在尤氏的意见,以为下人的耳目尚有制法,惟名节一事所关非轻,岂容苟且?况他不曾先来戏我,我岂可破颜先去合他么?所以两下欲言且止,空自垂涎。
到了七月初一日,玉坛进房交账,见左右无人,惟见尤氏斜着身子睡在湘妃榻上,好似海棠花睡去,不觉魂灵儿飞去半天矣。情不自禁,走近榻前,折下身腰,从头至脚,细闻香气。以为虽芝兰之味不足道也,恨不能把他一口吞下肚去。暗想道:“逞比无人在此,若不下手,更待何时?即使尤氏不依,不过拼着一命而已。我与其死于相思之病,不若死他的杖下。万一天遂人愿,竟勿拒我,庶几不枉我玉坛一番辛苦了。”念头才起,尤氏一个翻身,星眼,一惊而起,吓了一声,玉坛随即跪下地去。正欲直诉为奴之意,忽听得田妈、悦来说笑之声到来前进屋内了。玉坛站起身来仓皇避去,躲在二门外探听主母喜怒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