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坛道:“从来婚姻大事只可说成,不可吹散。所以请主母应允他的。前日原说他的才学品行不过与小的一样,若与小的一样,不过奴仆之才,奴仆之品而已,有何好处?如今主母必要小的做媒,小的禀明在前:他身体浮胖,唇短气粗,是不寿之相,颇为可虑。况他的父亲借本经营,现在亏负不少。他的同堂叔伯,个个赤贫光棍,索诈无休,难保后来挪移不转,债主追呼,弃业逃亡,俱未可保。求主母三思才是。在小的恐有不能尽知之处,惟汪珍与赵家不时往来,叫他来一问便知。”尤氏诚恐汪珍说出来与玉坛不对,反致悦来要猜疑玉坛,怀恨在心,有意吹散,就不去唤汪珍了。便道:“既如此,另行许配便了。”随向柜内取出五个锞子,暗将昨晚做的律诗包在里头,交付玉坛道:“这是内账上方付你工食,不必登入外账的。”玉坛接了银子,又讲了些家务事,然后走出。悦来在女厅后轩,听得玉坛在尤氏前说了许多吹散的话,心中满疑玉坛挟仇,故意吹散的,胸中郁郁,又说不出口来。那知田妈亦有此念。原来田妈是悦来的母姨,情同母女,处处相关。晚饭后,适值汪珍进厨房取开水,田妈便将赵家的儿子品貌如何,家业如何,一一向汪珍盘问。汪珍便将玉坛教他的话一一答之。田妈一听,果与玉坛禀尤氏之话吻合,回到自己卧房,私向悦来一一述知。悦来心中方才释疑。暗思道:“若非刘四爷真心关切,几希被这老虔婆误了我的终身大事。若非我〔姨〕妈向汪珍问明此事,岂不是我屈怪了刘四爷了么?我看刘四爷的为人不独外貌温存,而居心也是厚道的。即如前月,我害他打了一顿恶棍,至今毫无怨意。他待我之情已非寻常泛泛,复肯从中吹散这误我终身的大事,作见居心正派。我今生若能得到这样一个多情正派的人,那管簟瓢陋之穷,也是甘心的了。因此时切感恩,但不敢涉乱而已。
且说玉坛走到自己房内,将尤氏给他的工食银两,见包面上注明“内银五两三钱二分”几个字,已经晓得数目了,就不曾拆开看,随手藏入书箱。到晚饭后,便将南华女史那幅夏景小照取了下来,换上一幅秋景小照,装上了香烛拜毕,觉得精神怠惫,就在案头曲肱打盹,不觉睡去,走进一所极幽静的房子内,上有“挹爽山房”小匾额一块,凭栏一望,四面都是台池廊榭,巧石藩篱,桐荫含窗,桂香盈袖,秋花秋草,入目清心,真个是挹爽之处。见笔筒中有罗笺一卷,抽出一看,是七夕绝句一首。
诗曰:
露冷梧桐月半钩,双星何处共绸缪。
嫦娥夜夜冰轮里,相傍银河应动愁。
玉坛一看好生奇怪,明系南华姊姊的字迹,这是一首七夕诗,因何说是贺我如愿之喜?又道“兼以志怀”不解吓?且不要管他,偷他回去便了。回见侧有小门一扇,半开半掩,便转身步进。略经几重,似南室光景。正欲避去,忽闻女子声音喊道:“拿住偷诗贼。”玉坛仓皇欲避。
第三回 邱小使入梦会情魂 阎罗王饬差报冤债
却说玉坛正欲避去,回头一望,不是别人,是南华女史也。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两眼垂泪道:“姊姊,你投得我好苦吓。你从前不拘我在何方,夜夜总与我梦中相会,怎么从去年十一月十五夜一会之后,直到今日方能见你?这首七夕诗怎么算得贺我,又什么为如愿之喜?又道‘兼以志怀’,我全不懂,望姊姊一一指示。”女史搀着玉坛进卧房坐下,暗笑道:“他刚才说夜夜梦中相会的话,他不知现在是梦。足见世上除却圣贤,都是糊糊涂涂,如梦中人一般。此刻且不必与他说明。”便道:“玉坛,我非不要来会你,如今有多少不便之处。阴阳之道,我今日方得明白。我生前之死,死于自误,归于枉死城中,无拘无束,得以昼归泉下,夜附尔身。直至去年十一月十六日丑时,是我应死之时,一经勾去,行到鬼门关上,登入簿录,再至迷魂局,就有几个老妈子拿一碗迷魂汤来,押令人饮入肚中。那知一到胸前,就一切前生之事即便茫然,所以不晓得来会你了。如今蒙赏善司查我生前所行善事颇多,一件代穷户赎回酷烈主母之婢;一件制备棺木寒衣暗送穷人;一件贿赂赃官出入冤狱;一件首唱捐金修志,表扬三十余名贞节妇女。其余善事以作抵销恶事,奏闻上帝,授为花部司萌之职,是以得出黄泉之路,起居虚无飘渺之间。现在职司花事,日无能晷,每年八月间始能告假三五日,藉以混迹人间,变幻游玩。我拟八月中告假,因你明夕与尤环环有合枕之欢,特此早告一月来贺贺你们。”玉坛听到此话,满面肥红,无言可对,跪下地去,一味惶悚之状。南华女即便搀了他起道:“玉坛,你不要怕,这是你们的夙缘。况我已入花神之座,原不能与你同欢。今得一位贤良之妇顶替了我,我也欢喜。大至这就是你的如愿之事。我这一首七夕诗,半贺你喜,半写我情。比你们是牛郎织女在银河间驾起鹊桥相会,正是伉俪情殷之候,那里想到我娥独守冰轮之苦?如今我告假回来,犹如冰轮转到银河之畔,见你们绸缪悃款,能不伤怀?汝其思之。”玉坛道:“姊姊,我今已得了嫦娥,再不去亲近织女的了。”便挨上身去,要与他解扣松裙。吓得女史面红颈赤,推又推不去,便道:“玉坛,你敢如此,看我打你不打你。”玉坛道:“只怕我无此福分。如果姊姊还肯打我,则感恩不尽。就打死了我,我也是有趣的。”女史拿他没法,只得赔着笑道:“玉坛弟弟,你不要替我纠缠,我已入了花神班次,不能再向人间干这些苟合之事。天谴攸关,非同小可,你也应该体谅体谅我才是。岂可只图你自己快乐,不顾我天谴之灾?至于我做那首七夕诗,不过急急你,与你顽笑顽笑的,你不要当真。”
然后玉坛放了手道:“既关天谴,我何敢累及姊姊?但我今日既见了姊姊,不能再离的了。可能容我在这里备个驱使之徒?虽不敢与姊同床,亦得长见姊姊之面。”说毕泪如雨下。女史虽入神班,见玉坛这种光景,亦觉心酸,将自己用的手帕替玉坛揩了眼泪,便道:“弟弟,你心中不要不适意,我将来岂无谪降之日?原可与你相叙的。现在这位尤氏妹妹是极贤慧的,你总要听他说话。他虽温和软弱,胸中自有方寸,你不可因他温和软弱而肆无忌惮,自取苦吃。他的为人重于正务,薄于私情,原是正经道理,你不可因此怀恨。你素来是多心之人,如有多心之事,能可问明,恐有所屈,不可藏在肚中,以致伤情衔恨。至于后来一切喜怒哀乐的事情,总算前生注定的,我也不便漏泄天机。”
话未毕,几个侍女送香茗两盏、点心几盘上来,玉坛一心对着女史,那里有心绪吃点心。女史道:“这个点心世上是没有的。”便拣其精致的送到玉坛口里去,玉坛觉得异香满口,沁入肺肠,又饮了香茗。女史道:“玉坛,刚才你说要在此间做一个驱使之人,你晓得此间是什么地方?我实对你说,就是你替我造的春夏秋冬四季的花园便是。从前我在九泉之下,原是一个无灵无能之鬼,与世人一般无二,不能化假为真住这花园。今超神座,便有灵心,变幻不测,虽是画工之物,虚假之园,我欲居之,便能以虚作实,以假作真,此所谓人杰地灵是也。犹如此刻,你是身外之身。你有身外之身,我岂不可居屋外之屋?那事同一理。由真而化虚者,你之身外之身,乃是身外之身也。”一悟而醒,原来一个趣梦。口内尚有梦中吃的点心香味,案上香烛烧下去不满一寸,遂将梦中之事想了一遍,方悟南华女史因生前作善,超授司萌花神,今告假回来赠我七夕诗一首,贺明晚与尤氏婶娘同枕之喜。未知此梦灵不灵?说他有变幻之术,现住这画上花园内。遂净了手,将画仔细一看,与梦中光景相符,心中反觉忙乱。或想梦中之事,或想明晚不知能与尤婶娘合枕应此梦否,七上八落,无所适从,且和衣眠去。其夜冥中冤孽司会同氤氲司及报应司会勘邱树业、尤环环前生冤缘未满一案,牌开照得邱树业前生本是女身,姓仇名雨峡,因前生有救侄阴功,今生予其转为男身。尤环环前生本是男身,姓刘名宽,因前生有诱奸婶娘之使女,罚其今生转为女身。其两人是前世之怨偶,未及亲迎,而仇雨峡之父母嫌刘宽家贫,将女雨峡另配张若无为妻。刘宽虽负不平之气,仍殷爱慕之心者。比及年直至张若无死后,雨峡无所依靠,刘宽仍肯降气娶归。
不但不念旧恶,而且珍之如宝,畏之如虎,尚不能嫌雨峡片刻之欢,视夫如婢,动辄拧耳罚跪,鞭挞几死者共有三次。两人均未满四十岁皆遭大疫而亡。查遭大疫死者,不限于注定死生之例,但鸳鸯簿内注有五十年夫妇之缘。今核算未满二十年而遭疫死,相应于今生补足其数。今刘宽转为女身,姓尤,名环环,现年三十岁,已嫁邝史堂为妻,雨峡转为男身,姓邱名树业,现年十九岁,娶妻童氏。两人各有正配,无从媒妁完婚,合予钻穴之缘以续之。拟得邱树业前生嫌贫另嫁,虽系父母之命,然其果有靡他之志何其适张若无?之后随遇而安,其无贞节之志可知。且致尤环环前生既忿既慕者三年之久,及亲迎归原之后,复敢视夫如婢,鞭策几死者三次,不法已极。今两人业已私通,尚未共枕,除尤环环前生有三年怨慕之苦,今生邱树业于二年前因看龙舟得见尤环环之面,爱慕至今,复又卖身作贱,已经报应司照例报过在案,毋庸再议。外尚有视夫如婢,鞭挞几死者三次,及夙缘未了,应续满年限等案理合并案查办。查邱树业、尤环环前生死于大疫,不限注定生死年限内,核其夫妇之缘尚有三十一年。现在两人俱有正配,无从再以夫妇作合。查鸳鸯例载有上品、中才、下贱三等,上品者才子佳人风流于吟诗作赋之中;中才者情男艳女交接有怜香惜玉之意;下贱者浪子粉头追欢从爱色贪财而起。今邱树业、尤环环彼此俱有爱慕之心,系属中才条内之怜香惜玉一流,相应续以偷香窃玉之缘。所有邱树业前生视夫如婢、鞭挞几死者三次,查律载前生枉法害人若干分数,今生发交原爱之人照分数报应。合将邱树业发交尤环环照样鞭挞几死三次,以昭允协。除咨城隍司修案外,各司立案照办等语。三司勘毕,一面饬判官修文咨城隍司存案,一面饬差承办:氤氲司仰役任傧相撮合邱树业、尤环环明晚同衾以续前世之缘;报应司仰役包受苦案限弗乱邱树业所为之事,以致激怒尤环环之心;冤孽司仰役施辣手帮着尤环环施怒,以致邱树业暗吃痛苦。三个阴司差役持了牌票一径走到邝史堂家中来了,自然照着牌开的事理在暗中一一按时调拨,毋庸赘述。
且说玉坛一场趣梦之后,实快活不着,反觉心中七上八落,不知想那得一头好。到天明后,听见巷门开了,便起来拿了铜盆手巾,从巷中走进厨房洗了脸,又吃了半碗盐花汤。转到巷中,见通上房腰门也开了,就走进门去,转到田妈卧房外间。但见悦来蓬着头坐在那里熬希饭,走近身去低声叫道:“妹妹怎么起来得这样早?”悦来也低声道:“我姨妈昨晚起更时忽然头晕肚痛,发寒发热,此刻还是这个样子,所以主母昨晚叫我搬出来陪着我姨妈睡的。我服侍他到此刻还没有睡呢。”玉坛道:“妹妹,你这样身子那能当得住一夜不睡,还要伏侍病人?我看上房的事情也不少,总还要添几个人才能支当得呢。况有些粗事情也不配妹妹做的。你且去睡一睡罢,我来替你熬希饭就是。向来妹妹收什的地方,除了主母的房内,总交给我收什便了。你不要磨坏了身子。”一面说一面就脱下了长衫,竟炊炉涤盏,扫地开门。玉坛只敢说怜惜之话,再不敢出戏谑之言。皆因前次悦来反了面,诚恐其再反也。谁知这悦来因玉坛吹散了赵家的姻事感激在心,隔晚已动了卓氏奔琴之念。今日又见玉坛如此殷勤怜爱,更觉动心。无奈前次原为勾引之言反面,如何反去勾引他呢?心中只望玉坛再与他说戏话,便可随机应变,转过机来了。那知玉坛竟不敢少涉戏言,一味温存怜爱。此刻悦来觉得无主意了,便道:“刘四爷,你是读书人,更不便做这些事的,还是我来做。”玉坛道:“不要客气,妹妹的身子要紧,我情愿代劳的。”悦来逞此进言便道:“难道你的身子不是要紧的么?你无非一片痛我的美意,我前日害你打了一顿,我背地里却淌了多少眼泪,懊悔到今。你如今不但不怨我,反蒙你处处照顾,天下那有这样有情的人?我今生除了你这个有情的人是不?”玉坛心里已明白了,即问道:“是不是么?”悦来两手握着玉坛的手,满面肥红,两眼含泪,瞅着玉坛一字不言。约有吃两盏热茶时候,方才道:“我有话说不出来。”将指头一指自己的胸前,又指一指玉坛的胸前。
玉坛道:“我明白了。多蒙妹妹不弃,感恩不浅,只恐我无此福分。”两人面着面,手接手,脚碰脚,悃悃款款,剖膈交谈。忽闻前进屋内唿亮一声,尤氏的房门开了,二人吓得一跳。玉坛仍从巷中跳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