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古来潦倒属高贤,仁孝升闻虞舜编。
蓼莪有诗宁可读,陔华欲补不成篇。
既悲家业尽迁弃,复苦庭椿永隔天。
石砚杨花点点落,那知孤子泪无边。
却说康员外,既得了麟儿,定了婚礼,满面风光。常时请客,每抱梦鹤在席上。那一日,芍药呈丽色,黄鹂唤花朝之景,请了诸友在堂,开怀畅饮。梦鹤随在膝前,时已有五岁。诸客观他灵敏。有一人把手中所执之扇,戏而问之,说:“小儿,你晓的这是甚么扇?”梦鹤道:
“是鲎壳扇。”客云:“与你对来。”梦鹤即顺口对云:“虎皮”。得席中称其明敏。及席中做酒令,一客斟一钟酒满满,传令:要席中各人,俱执席中所有之物,不令人知。名谓“傍灯过径”,有“灯”免罚酒囗,将酒捧过;不是“灯”罚酒一杯。满筵之人,开手看时,皆非“灯”,各吃酒。至员外,错愕无物。那知梦鹤夹一鱼目,持与父亲免罚。众人问员外:“如何是‘灯’?”员外不晓解说。梦鹤即应云:“鱼目夜光,岂非灯乎?”满席之人无不叹奇,对员外说道:“五岁孩儿,有此豁达颖悟,真所谓名家之驹。此君家馀庆所积也,可喜可贺。”员外道:“黄口小儿,自愧刘景升子耳,何足当诸公称誉也。”正在囗下间,闻那缘杨树里杜宇啼,声声道:“不如归去。”众人笑道:“酒好罢了,禽鸟亦知俺醉,叫俺‘归去’。”惟员外听得,心怀挹郁,把一天愁都撮在眉尖上,众人道:“兄胡为闻杜鹃之声不乐?”员外道:“吾闻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夫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此鸟乃四五月才啼,哀至泣血。今反了常规,而在此三月啼,毋乃国家有变乎?”话说未了,俄顷闻儿女之声,或叫苦的,或叫惨的,或哀或哭。员外倾耳听之,不知何故。猛见一人走将来,气冲冲,把一只手摆一摆,说:“不好了,不好了。快走快走。朝廷被奸臣卖弄,惹数万海寇延边掳掠劫杀,要将这界外为巢穴,宜急急收拾逃入界内,免受灾殃。”吓得员外面如土色,有口难言。说道:“教我怎么好?”遍席之人尽失意分走。员外与妻子约有七口,提携襁褓,逃走他乡,腰缠仅有二百金。然六兵之后,必有凶年,时逢大旱,男妇老幼,饥饿沟壑,号泣恸天。说不尽逃走百姓,扶老携幼,哀哭真个可怜。但见其人:
乱慌慌,风声鹤唳。闹攘攘,振动山岩。高楼大厦,一且丘墟。腴田美园,变为荒冢。后望故里,不忍回首来看。前见他乡,那个有心忻走。任你仕宦贵客,把不得垂头丧志。凭他小姐夫人,怕不得鞋弓袜小。村的俏的,辗转沟洫。老的少的,颠倒荒烟。香闺内,娉婷艳冶,其泪珠儿,似露滴花梢。平日间,激昂慷慨,其愁眉尖,似烟锁柳絮。枵腹的,“爹爹妈妈”,随路号呼,足痛的,啼啼哭哭,仰天乱叫。真所谓“宁作太平犬,莫作流离人。”
且说康员外,乃富家苗裔,懦弱书生,坐食山崩,把这所带之金,用吃殆尽。没奈何,向妻子较量道:“人无生活计,不怕斗量金。吾晓得《药性赋》,不如把这些银子,买了药剂,好去卖药罢?”妻陈氏道:“虽云‘人以食为天’,不如寻一塾去教生徒罢。”员外道:“处当今乱世之境,那里有生徒来教。”遂决计行医,一以施舍,一以求利。
人人闻是贡生卖药,必然精通,无论举监生员,都来请他。不一年,渐渐丰足,庶得自安。
及梦鹤六岁时,便知读书。员外即请一廪生,是他案友,姓吴名梅士为师。梦鹤把诗、书、经、传盖力钻研。至十六岁,诗赋文章,三教九流等事,无不精通,非若一材一艺所可比也。无如命运不通,屡科不第。梦鹤乃占一卦,世应落空。梦鹤拂龟而谢,每日愀然不乐。员外安慰道:“吾儿有此才学,兼年富力强,何患鹏程不遂?你不闻失意则忧,毋乃得意日骄乎?”梦鹤道:“非此之谓也。儿闻宋朝蔡元定,学问渊博,流徒道途,至死不达。汉冯唐,才德兼优,抑郁穷年,至老无闻。吕尚年至八十,若非文王,终为渭滨之叟,狂夫之讥。
百里奚年已七十,若非缪公终为炊,饭牛之谤。儿每开卷,未尝不三叹息也。今际此逃迁,海寇未灭,家业如洗,儿又孱弱,吾父春秋又深,倘终老不达,如之奈何?”员外道: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栽者培之,倾者覆之。天既笃生,吾儿必无空负之理。愿吾儿细把铁砚磨穿,萤灯雕刻。吾有一封书,交付与你。你父知吾儿少年,虽湖海飘零,日后自有风云际会之时。这封书必待你得志后,才可开看。”梦鹤承命,遂雪案萤心,刮垢磨光,荏苒韶华复一年。正逢科考应运之际,不幸康员外病在床荐,梦鹤衣不解带,席不暇暖,日夜尝侍汤水之劳,去考不得了。
正是:
风里柳絮海里波,一心望静复飘磨。
时年不遂男儿愿,司马青衫泪湿多。
一日,员外病危,急唤梦鹤吩咐道:“吾生不能尽父道,死不能遂吾志。到于今,抚不得吾儿成人,养不得幼子长大,徒使眼中流血,心内成灰。我归泉台后,你幼弟须当抚养。书不误人,不可荒废。”梦鹤心喉哽咽,不敢放声大哭,恐伤父心,只是掩泪应诺而已。须臾员外缄口不言,瞑目而逝。梦鹤两手抱哭,俯伏踊,至于出声远方。邻里文人学士,有被其施奕之恩,感其生平之交,闻者无不奔丧吊哭。
正是:
情伤死别杜鹃号,清夜闻钟哭衰毛。
黄土一堆肠已断,栏杆催泪困英豪。
且说梦鹤,不忍薄待其父,要借债厚葬。陈氏止之,说道:“你不闻丧事称家之有无。贫而厚葬,不循礼也。不可越分。‘梦鹤亦思’死葬之以礼。”乃遵了慈母之命,罄家所有银两,随分埋葬,不敢加减,迨行丧明白后,未知梦鹤家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