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连理枝头并蒂滋,天才国色系生成。
人间祥瑞无难遇,世上丝萝有可期。
太液芙蓉原解语,昆山美玉自辉奇。
也知缘分从前定,造化安排本不移。
话说皇明间,福建漳州府有一员外,姓康名振业,系乙酉科贡士。其为人沉静寡欲,不贪名利,懒于逢迎,性善交游,旷达名士。常自思城市嚣尘湫隘,卜筑钟山之下。其地尾南闽而首东粤,山势之所聚止,水泽之所绕旋,钟灵吐异,触目成趣,号海滨邹鲁。常有六景为记:
西塞鸣笳,河右望涕,囗屋弦歌,
晴沙晒网,晚渡扬帆,登台候目。
员外每日志在高山流水,优哉游哉,聊以卒岁,并不以功名为念。时逢阳春佳节,城中有一千户,姓蔡名斌彦。其妻许氏,与康员外系表兄妹,自幼常从员外读书,性极温柔贤淑,其诗虽未十分佳制,然体段亦谙练有素矣。一时,蔡斌彦扳约数位知己,驾言出游芳草,实闻钟山天后娘娘,其神甚灵,有求必应,要往问签信,求卜男女,路经员外门首过,适值员外方才出门,只见一簇官人,衣冠齐楚,蹁跹而来。中有一人,心旷神怡,打了一恭,嘻嘻问道:“员外近来无恙,山水之游乐乎?吾诸兄弟特来拜访。”属目视之,乃表妹夫蔡斌彦也。员外慌忙陪了笑脸,答道:“蒙屈高驾,有辱下顾,使弟草堂顿然生色,光宠何极!”拱了一拱,说道:“请入寒舍,略叙片时。”众人道:“不来了,不来了,来则相扰,未免有妨员外安然自在之乐。”员外道:“说那里话!”于是众人逊让而入,排行次坐。献茶毕,员外道:“我钟之景致胜概,虽不比杭之西湖,苏之虎丘,京口之金、焦二山,然天造地设,幸有六景之奇观,亦足以供骚人逸士之游娱。今际此春光生媚,惠风和畅,正俺诸兄游玩时也。弟有斗酒,藏之已久,容献数杯,然后同诸兄观山玩水,寻芳访古,适我愿兮。诸兄以为何如?”蔡斌彦道:“既有佳酿,且慢安排,弟有一心事未便,恐后不试。”员外道:
“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兄有心事,何不向知己言之?”斌彦道:“实不相瞒员外与诸兄弟,内拙身孕有六个月,未知是男是女。闻天后娘娘显灵,一来问卜,二来拜候。若吃了酒,岂不是拜候之礼有失,而问卜之心有简乎?”众人拱道:“恭喜恭喜。”员外道:“不瞒列位,弟方才出门时,也是存此虔诚,幸撞见诸兄,是以虔卜神心顿忘,而殷勤友怀忽生。今既有此同调悃敬,神如有知,谅必降示。”众人道:“敢问员外亦是积德在躬,要问麟儿之庆乎?”员外道:“生从其类,第豚犬耳。何足福禄!”众人与蔡斌彦齐道:“员外如此过谦,教我辈何处藏羞!”员外即着家人捧盆水来,两人盥沐净口,弹冠整衣,员外要诸人同行。众人道:“我等行路脚酸,停一时来罢,员外请先步。”员外即留诸友在厅坐吃茶,自己与蔡斌彦跑到天后宫,二人参拜毕,蔡斌彦让员外先求。员外求得二十八宿亢金签,蔡斌彦求得张月签,随即拜辞天后。归在路中,彼此相语。员外道:“签已求了,但此神机,谁能解得?”斌彦道:“吾友姓郑,名锦园者,颇有偏窍,善会决断吉凶,前年亦经考了府案批首。”正在较量间,却到家了,依次坐定。那姓郑的问道:“这场喜事卜得何签?”员外道:“弟妹夫说,兄有默契,神明内蕴,能决玄妙机微,敬赖三更之枣,一点顽石之悟,幸甚幸甚。”郑锦园道:“弟安敢当此褒奖。非敢云百之中尽无一失也,但蒙过爱,敢竭鄙意一决。”员外即与之说得了亢金签。锦园道:“恭喜恭喜。员外早晚定有悬弧之庆。玩其诗云:龙会明良在眼前,共飞万里银河边。盖‘龙’乃阳物也,阳非属男乎?‘眼前’二字,那个不晓的?分娩紧了。”
又问蔡斌彦求得何签,斌彦道:“弟得了一枝张月签。”郑锦园道:“生男莫喜,生女莫悲,异日定作门楣之贵。兄休怪我说,此是女也。其诗云:广寒宫殿右清虚,烟烟元精昭玉液。夫‘广寒宫’,乃月也,月属阴。阴岂非女乎?‘右清虚’三字,其人必秀丽惠淑可知。”郑锦园又笑了一笑,说道:“弟另有一异见偏断,未知有当二尊意否?”员外道:“兄若等于庸俗之辈,平平无奇,何以异于嚼蜡之味乎?愿倾耳异断,以徵灵犀一通。”锦园道:“论此签之意,似月老系丝已定了。着天后为媒、签诗为凭之意。”二人正襟危坐而问道:“兄何以知道?千祈不要糊言哩。”锦园道:“非敢胡言,凭签诗断。试将员外二句诗道来,大诗之后不曰‘奋飞’,而曰‘共飞’,且‘潜龙在渊,飞龙即在天’,而知飞在‘银河’。夫‘银河’乃张骞乘槎到牛女之处。想起来岂非着你们两人相共,而得牛女相见时乎?矧蔡兄之诗说‘元精昭玉液’,愈见姻缘注定了,夫‘玉液’乃裴航会云英在蓝桥之区,此故典诸兄岂不闻的?依弟愚见,此女后来,有神仙精气,此男后来,有久别重会。才是此诗之意。”二人听了半晌,亦有十分信服他,满面笑脸起来,蔡斌彦道:“依他这说,俺不妨就指腹为婚罢。”员外道:“岂蔡兄你便生女而弟便生男乎?盖属未必然之事也。弟安敢妄想为哉?”众人道:“即同生男,亦是旧媾兄弟,究何损于今日之盟誓乎?”员外道:“既然如此,就仗郑兄为斧柯罢。事若凑巧,便当重谢。”又对斌彦道:“你我二人务要指天盟誓,日后不可负约。”谈了半日,而酒肴果品早已安排在厅。及坐席时,但见酒烟已微,花香已细。员外即叫家人将酒温热,肴肉渐渐更烧来。大家酣畅饱饮,献酬交错,直至上灯才散。
正是:
未出母胎缘已定,御沟流出玄钟成。
庸流能识天机事,撮合丝罗言语端。
是夜银河耿耿,明月澄澄,康员外不脱衣冠,拥坐在床,蓦然一鹤缥缥渺渺掠予西而东,忽而堕于泥涂之涸辙,戛然长鸣。员外欠身起视,你知此鹤生得怎么模样?但见:噩噩焉润泽未羽。蔼蔼焉洁净光华。翅如车轮长而美,身似玳瑁文而秀,顶若珊瑚囗而挺,浑包锦绣,遍染胭脂,鸣一声,哀一声,氵风氵风然若弹囗琴,愁漏水,哓哓然若诉哀泣,怨东风。唬得人心忽忽,惹得人恨勿勿,既不是黄鹤鸣空,谅不殊泣麟悲凤。
康员外猛然惊觉起来,乃是南柯一梦。忽听得房内呱呱生孩儿声。员外慌忙入视,见其儿生得形容俊伟,相貌魁梧,眉清目秀,一身浑包锦绣,遍体尽染胭脂,恍若梦中一鹤,不觉惊讶。急唤家僮取了文房四宝,磨得墨浓,将梦里之事一一描写封藏书箱内,知此儿前途偃蹇,后来必然显达。俟他长大,交他收管,足徵奇异。遂名梦鹤,字其祥。过了四个月,而蔡斌彦不出锦园所料,果生女子。斌彦夫妻相议,说道:“我军中人也。今幸天下无事,四海澄清,此女应运投生,名做平娘罢。”许氏忻然,且莫题。却说郑锦园,闻知员外生得是男,斌彦生得是女,喜验他所断不差。且锦园乃一腐儒书生,极是贪利的人,记得员外说,事若凑巧,便当重谢,念念不忘,须索走一遭,报知员外。及见了员外,说道:“天缘注定,合当行聘,以成婚姻。”员外道:“这事亦二家通知才是。”锦园道:“弟与蔡兄道过了。
他说今日清洁日子,不可愆期。”员外道:“姻缘也是好事。谅蔡兄必许诺。”乃办了聘仪,交锦园到蔡家撮合婚媾之雅。其康家仪物之盛,蔡家欢喜之极,俱不消说。且说郑锦园,正要往员外家讨谢礼,慌忙至家,那知他妻亦生一男,巨口细目,骨露眉浮,腹大于胸,乃名郑复字判枢,不题。但不知员外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