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疼着的骨头,它清脆的声响,在我竖起的耳朵上方,柔软而湿润。我这么说的时候,源于表兄。
表兄是理发匠,在乡下我们通常把一些会手艺的师傅称为匠,如木匠、铁匠、泥水匠,我相信这是乡亲们最为亲切的称呼,他们只对亲近的人才如此称呼。
表兄喜欢二胡是在什么时候,我不是很清楚,我知道的时候,他的儿子和我已经长得一般大了。表兄的二胡让人听了有种想哭的感觉。现在我知道那种调子就是人们常常所说的悲凉与凄楚。那时我还没有听说过拉二胡的阿炳,便认为表兄的二胡是世界上最美的音乐。
表兄有三个孩子,大的是儿子两个小的是女儿。由于先天的因素,大儿子和二女儿与表嫂一样身体上有着残疾,他们的腿脚不能自如地行动着。也许表兄喜欢二胡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尽管如此,表兄依旧爱着他们,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残疾而排斥或厌恶。但,除了稍微乖些的女儿给他带来一丝的安慰外,儿子十足地让他伤透了心。因为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表嫂生前又对他十分的疼爱,表兄常常由着他的性子,原谅他对自己的不恭,但依旧换不来他的悔悟。
表兄当年拉二胡的时候,经常跟村里的宣传队游街串村地参加一些演出。对于那个热衷于宣传的年代,我们不能不牢牢记着,它在不同的程度上,让一些乡村的乐人得到了从未有过的赏识。任何一种事物都有着相对存在的理由与特点。在媒介缺乏的年代,游街串村的宣传队也曾为我们枯燥的生活带来许多的快乐与渴望。
表兄的二胡很普通,没有哪个部位十分特别,它的浑身除了木头就是两根钢丝做的弦,以及琴筒一端蒙着的蟒皮,唯一奢侈的是那把马尾毛做成的弓。我曾不解地问表兄,这么简单的东西为什么能拉出那些神秘好听的声音?表兄通常只是笑笑并不作答,也许他也说不清,就像他拉二胡从来不用曲谱一样。在乡下,玩音乐的人大多是无师自通,这让我感到格外的惊讶和感慨,他们对音乐的融会就像对农事的贯通一样。他们虽然不懂曲谱,却可以凭着心灵的感受奏出心中的乐曲,且之间的配合往往非常和谐与融洽。
如今,表兄已不能再做理发的活了。两个女儿也早已出嫁,大女儿远嫁他乡,因为身体不便只是偶尔回来看看,二女儿离得很近,有时间就会过来。拖着一条残疾的腿,操着理发生活的儿子能照顾好自己就让表兄很满足了。从表嫂去世开始,表兄仿佛一天比一天见老。他不能再拉二胡了,手因为操剃刀太久变得神经麻痹,拿任何东西都要经不住地发抖。二胡挂在墙上,琴弦已经断了,琴筒及琴颈也变了形。现在的乡村已很少有人拉二胡,以前的热闹也少了。
每次回乡,我仍会遇到表兄,六十多岁的表兄再不像从前一样有说有笑。他走路的时候总是低着头,面容沉悒,仿佛在寻找什么。我知道表兄再也找不回那些东西了,像他曾经抒情的手指,如今已疲倦的失去知觉。他肤色如灰,眼神木呐,他无法看到更远的地方。我知道在他的眼里幸福是很遥远的东西,无限而苍茫。
当那颗古老的太阳,从冬天的东方升起,温熙的阳光从村庄的上空渐次散开,表兄就会像往常一样走出小屋。他缓缓地闭上沉重的眼皮,依倚在墙的一角,犹如年近古稀的盲者。他不看太阳也不看树,没有失聪的耳朵有时会支着,听一些不愿意听的声音,比如枝头的鸟叫,或枯叶的落地,他听着,任由那些声音穿过他的心灵。有时,他的脸上会有一丝别人不易觉察的笑,似乎突然得到了他心中想要的东西。只是一瞬。
阳光静静地抚摸着大地,表兄的脸上,伤感的影子依旧可见。起风时,他紧紧身上的棉衣,想到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吃饭的儿子,叹口气,慢慢站起,伸了伸疲倦的腰,他身体内的骨头又在发出疼痛的声响。他转身进屋,用毛巾包起煨在炉上的早饭,锁好门。我看着身穿青布棉大衣的表兄走出院子大门的时候,突然发现他的样子竟和在电视中看到的瞎子阿炳是那么地相似。
二胡,有时我也会想,只有两根弦的二胡就能弹出如此美妙的音乐,如果给它更多的弦呢?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只给二胡两根弦,但民间的匠人更喜欢简单而实用的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