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哥哥的意外归来,狗娃总算把自己担心留级的一颗高悬的心重新放下来。真正让狗娃放下心来的,是牛娃从广州带来的那个通上电就能出人影的一疙瘩东西,比皮影都有意思,哥哥管它叫电视。
电视进一步巩固了李扁头家作为全村中心的地位,不光李扁头家周围的邻居要来看电视,就连附近几个村的人也要撵来看,每天一到晚上,李扁头家放电视的那间屋子就挤满了人,甚至连锅头上都挨挨挤挤坐着几个看电视的人。在等待好节目的时候,男人一支接一支地卷旱烟抽,家境好一点的则自私的从兜里摸出一支纸烟藏在怀里点上抽,女人们多半会吧嗒吧嗒地吃些瓜子、蚕豆之类的小零嘴,而这些东西无一例外的全都来自李扁头家的橱柜。娃娃们没有烟和零嘴,嘴也不能闲着,纷纷饶有兴味地拖着长腔学说电视里的广告词,能把不断重复播放的广告词学得惟妙惟肖,直惹得屋里的大人娃娃抿嘴呵呵笑着,大人们忙里偷闲地顺嘴骂几句自家的孩子。看到人们焦渴的眼神,狗娃心里特别受用,他喜欢人们眼神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那种眼红劲儿。不过别的孩子如果在看电视期间弄得响声过大影响到了自己的兴致,他会毫不客气的大声呵斥,每当这时父亲总会宽容地望自己一眼,只是狗娃不懂,父亲是对自己宽容还是对旁人宽容。
电视里最让人感兴趣的一集套一集的故事叫电视剧,这种东西最喜欢吊人胃口,看过一集就想知道下一集的内容,从此上瘾,李扁头家每天都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电视里正在播放武打电视剧,很热闹。《霍元甲》完了《陈真》接上,里面的武打动作看得人眼花缭乱,时间一久,人们都渴望自己就是电视里某个武功高强的英雄,有些人甚至能学来武打片中的一招半式,就连本村的一些流鼻涕的娃娃也会照猫画虎地来上几下。小孩们为了能在狗娃家看上电视剧,不惜和狗娃套近乎说些溜沟子话哄狗娃高兴,可这些低眉顺眼的孩子中总不见冉希望,甚至连春兰、春花都不见。冉家人怎么了,搁着这么红火的电视剧不看,总不会在家里忙着补穷裤裆吧?冉家人不看电视是小事,不把狗娃当回事却不能说是小事。想到这里,狗娃恶毒地笑了笑。不行,得想法让冉希望学学乖,不然他的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那还了得!
放学铃一响,狗娃箭一样冲出教室,擦着老师的肩膀飞过去。狗娃早早等在路口上,那是冉希望回家的必经之地。一见冉希望,狗娃就跳起来拽住他的衣领说:“上次我给你说的事,想得怎么样了?”冉希望脸不红心不跳,从容地说:“这些天老想着考试的事,有些话前脚说后脚忘,你得提醒我。”见他这样,狗娃反而没办法凶了,只是思谋了几天的计策就这么泡汤,心里有些不甘,他说:“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想问问,你咋不看电视?”冉希望回答说:“我家里没电视。”狗娃绷着脸说:“你家没电视,就不兴到我家看?可热闹了,你那口子都看得直跳脚,真的!”冉希望当然知道电视剧好看,没说出口的理由是,每晚上都要和妹妹们就着暗红的灯光拣发菜。母亲拾的发菜里有许多柴草,要一根根拣出来,拣净后,母亲会噙一嘴水噗一声喷在上面,压平,铺好,变成一家子的油盐酱醋和姊妹们的学杂费。
忙完农田里的活计,冉富有决计要出门搞副业,同行的人很多,多是从山区迁到青山坪家道败落的庄户人。就要出远门的人们就即将挣来的钱的用途作了规划,有人愿翻修房子,有人愿多置田产,有人想存下养老,有人想孝敬丈母娘,最后大家众口一词地数说一个大龄青年,说该娶上一房黄花闺女光光面面的过日子了,实在不行,甘肃那边的带彩寡妇弄一个回来也不枉在人世上走一遭。冉希望注意到,父亲说起花钱的打算时,说了买电视的话。新生事物一出现,人们就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已经有一些家道殷实的人家效仿李扁头为家里添置了电视,更多的人家把购买电视当作和建房、买地、娶媳妇一样重要的事体,列入自己发家的规划里。
期末考在何老师的唠叨声中如期来临了,冉希望匆匆忙忙地浏览了一遍试卷,不难。背后不见狗娃踹板凳,少有的安静,回头一看,狗娃的座位竟空着,心想狗娃再天不怕地不怕总不会不考试吧?冉希望唰唰唰在试卷上划拉了一阵,扭头看了看身旁杨冬梅搁在课桌上的手腕,电子表上的数字表明交卷时间还早。这时再看杨冬梅,嘴里咬着辫梢,脸涨得通红。不知怎的,冉希望突然想摸一下她的头,给她一点安慰。何老师却在这时厉声说:“冉希望同学,请你不要东张西望。”杨冬梅的脸更红了,教室里响起一片很节制的窃笑声,冉希望担心同学怀疑他作弊,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赶紧起身交了卷。
考试的结果很出乎意料,冉希望竟考上了全班第一,父亲要是知道了这回事一定会眉开眼笑的,还可能得到他过分小气的几句表扬话。可惜父亲不在。父亲从九月份出门到现在再没有露过一次面,一搭里去的其他人都曾回来取过冬的衣服,父亲就连央别人带件衣服的话也没捎回来过。母亲一边恶毒地咒骂父亲一边四处探听谁家来人了,好把棉衣带给她的“死鬼”老汉。母亲照例每天睡半夜起五更,做好一早的饭食,胡乱刨几嘴就步行到青山深处拾发菜,赶在冉希望放学回来前做好一天中的另一顿饭。母亲的手生了冻疮,一道一道开了缝,见不得水,一碰到水就疼得咝咝抽冷气。
进入三年级,冉希望惊奇地发现,狗娃又一模工整地坐在自己背后。见冉希望看回头看他,狗娃不无得意地说:“冉希望你狗日的,少他妈狗眼看人低,老子没你的帮助照样升学,而且从此不会再留级,不过我说话算数,会给你一个铅笔盒的。”冉希望只顾看书没说话,倒是杨冬梅为他抱不平,指责狗娃这样骂人不对,狗娃扬手给了杨冬梅一个耳刮子。一向温顺的冉希望眼里立刻充满了火焰,啪的一声还给狗娃一巴掌。两个人正准备挽袖子抹胳膊大干一场,有同学说何老师来了,何老师不问青红皂白,先收拾狗娃说他再这样咋咋呼呼,就是天王老子来求情也不顶事,只能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接着又对冉希望说,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打架总是不对的,想要成就大事就必须学会忍耐。冉希望没言传,却把何老师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转眼到了腊月,和父亲一起外出干活的人先后回村了,却独独不见父亲,连一丝音讯都没有。母亲嘟囔着说死鬼死到外面去了,并且怨恨地对子女说起了自己的婚事,说自己跟了冉富有,算是瞎了眼,就是嫁给村东头的董瘸子,面子上难看些,总还能过个安生年,自己吃苦受累不算,还害得娃娃跟着遭罪,真不知是造的哪辈子的孽。说不管钱挣得上挣不上,家总得回吧,总不能让家里的老婆娃娃眼巴巴看别人过大年自己流涎水吧?腊月二十三一过,年味更重了,一些心急的人家开始谋划贴门神贴对子的事,父亲却真的像母亲说的那样,“死掉了”。
腊月二十七,夜里突然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母亲披衣开灯,对已经入睡的冉希望兄妹说你们死鬼爸爸回来了。果然就见父亲顶着一头雪花冲进了屋,把一化肥袋子冻得硬邦邦的东西丢在地上,哈着气,一头扎进火炕上热乎乎的被窝。父亲暖和过来以后,又伸手捏春兰、春花的鼻子,捏完又把手伸向冉希望,见冉希望两眼圆睁着,一只骨节粗大的手便僵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那一夜,父母用小得像蚊子叫的声音嘀咕了半夜,春兰、春花伸长脖子想窃听一点“机密”,却什么也没听到。一觉醒来,又看不到父亲了,母亲说父亲去城里办年货去了。久不见父亲,心里由不住对父亲生出些念想。好在化肥袋子里的猪大腿已经化开,母亲精选了些瘦肉,细细地切碎了炒,炒肉的香味不久就回荡在空阔的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冉希望陪着两个妹妹一块起劲地抽动着鼻翼。可以饱餐一顿肉臊子面的机会终于让冉希望兄妹暂时忘了父亲,转而专心致志地对付一碗又一碗的手工臊子面。
搁下碗筷不久,就有人来约冉希望去看电视,冉希望委婉地拒绝了。最近人们尤其一些孩子,对电视的兴趣已从打打杀杀的动作片转移到有些邪魔鬼怪的《济公》身上,村里不少人家已买了电视,李扁头家不再是唯一有电视的人家,但人们更愿意到李扁头家过一把电视瘾,原因是李扁头家的电视比别人的大一号,图像清晰,雪花少;更因为李扁头家人多热闹,在李扁头家看电视的滋味差不多比得上到村部看电影。自从扇过狗娃一记耳光,冉希望再也不愿跟狗娃说一句话,狗娃却总是当着冉希望的面和他的伙伴眉飞色舞讲电视里的新鲜玩意。冉希望厌恶狗娃,厌恶电视,虽说电视是一件可以使人增长见识的家伙。
路上厚厚的积雪已被行人和车辕压出一道道坚硬的辙痕,光溜溜滑兮兮,远处和近处都有三五个孩子玩起了溜冰的游戏,不时有人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先来的和后到的纷纷捏起一团雪向对方奋力砸去,砸出一阵阵笑声。笑声中远远驶过来一个骑车的人,那人艰难地躲避着沙砾路上一个个突起的石尖,车把和大梁上挂的东西摇来晃去,一点也不比走村串巷的货郎骑得稳当。眼看那人只顾躲闪,却忘了路面光滑,车子失去重心快要跌倒,那人倒也机灵,骨碌一下抢在车子跌倒前扑倒在路上,用身子护住车子。等车子稳稳当当地落在那人身上,却见那人爬起来支好车子,拍拍身上的雪,干脆推着车子一路走来。待走到冉希望他们跟前时,做儿子的才认出骑车的人是自己匆匆来又匆匆去,复又在路上出尽洋相的父亲。冉希望呼喊着跑向父亲。
冉富有在县公安局花十五块钱买了一辆破烂自行车,然后到市场上办年货,一问价钱,菜贵得离谱,有好心人说等下午市场关门时菜贩子就会以处理价卖掉剩下的菜,价钱自然比现在低得多。冉富有决定等,一来二去省下的菜钱,相当于一个壮劳力几天挣的工钱。这样的工钱又不需要下苦力去挣,只要等。冉富有不愿在市场上瞎耽误工夫,便骑上刚买到手的自行车在县城转悠了小半天,才在西门一家买卖废旧电器的铺子相中了一台17英寸的过时长虹电视,店主给电视通上电,试试,图像居然很清晰,经过一番拉锯似的杀价还价,双方最终形成共识,完成了交接手续。再到菜市时,市场上已没多少人,可能是近年关的缘故,菜贩子和逛市场的人都急着回家过年,加上天很冷,空旷的市场毕竟不是一个温暖的去处。好在菜价果然低了许多,遍地的白菜帮子根本没人管你要钱,冉富有捡了一化肥袋子菜帮子就像捡了天大的便宜,不好意思地憨笑着。
听到冉家蒜头充大数也买了电视机,当晚冉家来了好多人,狗娃甚至也表现出一副“不计前嫌”的君子风度,来冉家帮笨手笨脚的冉家人摆弄电视。狗娃不知从哪儿找到一把破蒲扇,头上故意扣着一顶很旧很脏的破草帽,边走边哼着“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惹得一屋子的人都笑骂狗娃现世报,狗娃却直趟趟走向冉家新添的电视机,上下打量着说:“这么老旧。”尽管狗娃说的是实话,冉希望小小男子汉的自尊心还是被狠狠伤害了一下,但他一句话也没说,任众人七手八脚的摆弄,电视却总是不出图像,并且“呲呲喇喇”地听不到一句明白话。冉富有抱怨说都怪自己车骑得不好,路上跌了几跤可能给摔坏了,还说别看这疙瘩东西没个看相,却抵得上一家老小一年的口粮。
狗娃很有把握地说:“这号子旧电视都是些贱皮子,不打不听话。”说着就抡起巴掌给了电视两下,响声沉闷。母亲本想阻止狗娃,却没来得及,只好心疼地望着电视。电视悠悠晃晃地闪出模糊的人影,狗娃又使劲拧了两下,那种叫做雪花的东西明显见少了,狗娃受到鼓舞,又使劲拧了拧,播音员厚重的标准普通话似从遥远的空谷传来,“向全国人民和海内外侨胞拜个早年”的祝福,顿时溢满了堂屋的边边角角。母亲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夸奖狗娃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见识多本事高,又顺嘴说了许多恭维的话,狗娃洋洋自得地笑着,摇着破蒲扇哼哼叽叽地出了门。
冉希望只觉头皮一麻,转身躲到将来的库房现在的睡屋中。电视剧的篇尾曲和狗娃怪异的唱腔在脑子里乱成一锅粥,直到春兰悄悄进来问他看电视不,他什么也不愿意说,倒头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