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天,整个青山坪掀起一股植树造林的热潮。一是生态需要的景观树,再就是为增收创效栽培的果树。路边开辟了专门的空地用来栽树,渠沿上也凿下了大量的树坑,准备栽上杨树和被村民称为“鬼拍手”的那种阔叶杨。各家各户则忙着千方百计地把自己的自留地责任田连成一片,以便种上果树以后打土墙,方便果树挂果以后的管理。在换地过程中,有人不惜做出以多换少,以好充次的赔本买卖,说是比起将来的收益,换地的损失小得让人看不上眼。李扁头就用大片新开发的生地置换别家位于干支渠南的肥沃土地,许多家庭已经与李扁头达成了换地的口头协议,按李扁头的思路,将来干支渠南的土地栽上果树,四周夯以土墙,便可成为一片便于管理的经济果林,即使儿子不养老,他仍可以在果园中安然度日,吃喝不愁。李扁头的换地计划中唯有冉富有一家最难缠,而偏偏冉家的那三亩地在整块地的正中央。要是换不来,以后果树挂了果,就可能出现大园套小园的难堪局面。冉富有软硬不吃,李扁头用五亩生地换冉家干支渠南的三亩熟地,还好言劝说要补贴给冉家一些钱,冉富有却横竖不松口,理由是自家的熟地已经改良,无论荒年丰年都能捞一把好收成,整五亩生地,就是再种上三年五年也保不准能达到现在的效益,况且,种树成与不成还在两说。
冉富有对栽种苹果树本来就有抵触情绪,好端端的土地搁着庄稼不种,栽的是哪门子果树?果树栽成了,就按村干部们说的那样,就算每斤果子值二分钱,一亩果树的收益也比一亩麦子或苞谷强,还不算其中节省下来的水费和苦力,可人总还得吃粮食吧,没听说过谁光啃几个苹果蛋子就能把光阴过下了。再说呢,假如果树栽不成,不就等于在肥厚的土地上插了几节烧火棒棒么,荒废了土地不说,还得耽误多少茬庄稼,离开了土地庄户人又有什么指望呢?本分的庄稼人冉富有说什么也不愿冒这个险。
不管冉富有在换地的事情上如何不通情理,李扁头还是在已经换来的土地上插满了果树苗,一行行一列列,看上去就像一队整齐的哨兵。只要一有机会,李扁头总会见缝插针地数落冉富有死脑筋,还说将来青山坪就要靠这些不起眼的树苗苗来活跃经济,经济搞上去,什么事情都好说。多年以后,冉希望总是无由想起李扁头三番五次苦口婆心对父亲说过的这番话,李扁头的话稍稍修正一下,几乎就成了后来十分流行的那句流行语——有什么都不能有病,没什么都不能没钱。那至少说明,李扁头在某些事上确实有先见之明的,他的话甚至有几分预言的性质。
李扁头好话说尽,无非就一个目的,就是鼓动冉富有把干支渠南的三亩地换给他。像是要与李扁头的“好言”相对应,老实巴交的冉富有总能找出一大堆不换地的理由。李扁头并没有因为冉富有的强硬而断绝了换地的念头,他费了一番周折打听到,冉富有家离住房不远有一处自留地,地邻是原东顶迁来的破落户张保升,张保升和冉富有的地如果合为一家,将来做果园再合适不过。张保升的自留地不多不少,正好三亩。张保升是个软骨头,平日见了李扁头总是一副点头哈腰的可怜相,听了李扁头五亩换三亩的打算,立刻笑吟吟地说:“成哩、成哩,你李主任说的事我哪敢不照办呢,这明摆着是沾李主任的光哩。”
冉富有带领刚散学的孩子在干支渠南的田里正敲打着土坷垃,见远处癫癫走来一个时新人儿。那人隔着老远就扯着嗓子说:“好我的冉家大兄弟,你这是作践人哩,我李扁头还没有这么低声下气地求过人哩,这下我把紧你家的张保升那块地给换了,我知道你不爱沾别人的便宜,三亩换三亩总成了吧?一来你方便了我,二来也方便了你,再不用领着娃娃跑这么远的路,就是置办个果园也很方便。张保升那块地离家近,干活也近便些,将来淌水犁地也省事些,兄弟你也是通情理的人,咋就这么犟呢。不用打听你也知道,我李扁头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实诚人,看在我哥俩多年的情分上,你好歹给哥一句话,换还是不换?”
见李扁头口口声声李扁头长李扁头短的说个不停,冉希望兄妹忍不住掩嘴笑了,却发现父亲虎着脸,赶紧抡起榔头将大块的坷垃狠狠地敲碎。待李扁头走近了,父亲才慢吞吞说:“好老哥哩,不是我不想换地给你,我主要是考虑到我小家小舍的经不起折腾。我家日子过得这样紧巴,你不是不知道,眼瞅着这几个娃娃都得上学,只能靠刨土坷垃捣弄几个学杂费,再没旁的出息。我也知道你是一心要置办果园,我的地圈在你的果园里终究不是个事,现在老哥整这么大的动静换了张保升的地,我再不松口,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了。”
得了冉富有的允诺,李扁头乐癫癫地走了,冉希望本以为可以收工回家,不料父亲却冷着脸子令他们继续打坷垃。冉希望明确表示拥护父亲的换地决定,但认为地已经是别人的了,再在这块地里忙活等于是给别人白白效劳。父亲厉声制止他说:“你懂个屁!”
狗娃认为冉家肯换地给自家,肯定是父亲给冉家使了钱的缘故,已经急吼吼地到处宣传“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歪理,话很快传到冉家人耳朵里,搞得冉家上下一片怨声。母亲的反应最为激烈,说这样不行,不能让他们得了便宜又卖乖,并挖苦说李扁头的钱使了狗屁眼里去了,冉家世世代代穷,再穷也穷不到稀罕几张不干不净的猴张片子的地步。父亲扬手给了母亲一巴掌,母亲捂着脸呜呜地哭了,母亲一哭,身旁的孩子们再不敢言传一声。
植树运动已经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到处都是用白灰抹出来的字,什么“植树造林,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话在墙上写了又写,学校围墙上写的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渠沿上和道路旁早就挖好的树坑里一下子种满了瘦巴巴的树苗,有的树苗已在细风中抽出了嫩芽。农田里也被插上了各种果树苗,各家唯恐落后,相互“变工”,冉富有却照样在换来的地里种上了小麦,说栽不栽果树等明年再说。就连冉希望所在小学里的学生,也在老师的带领着参加了植树活动,并在树身齐耳的高度上像模像样的画上一个或红或黑的圈圈,像树的眼睛,笑望着劳动的人群上下忙活。村里几乎每一家都种了果树,只有个别过惯了谨慎日子的人家还在观望,拿不定主意种不种果树。种树毕竟不像种庄稼,误了这茬还有下一茬,要是种不出个所以然,中间的损失他们背受不住,他们宁愿等到别人示范成功以后再走一条安稳路。
别看狗娃生得结实,干起活来却软不拉几的没一丝力气。何老师安排狗娃给树苗画圈圈,是最轻生的营生,狗娃却累得直伸脖子,逮住机会就冲到土坎下假装上厕所,好久以后才磨蹭着一边系裤带一边走向新植的林地,而此时其他干活的同学已走远了。冉希望负责给树苗培土,一锹一锹干得有劲,何老师赞许地望着,不时有同学向何老师打小报告,说李学林又躲到一旁偷滑去了,何老师像是没听见,只顾向同学描述未来十年可能出现的繁荣景象。
麦苗已经长齐,绿油油的泛着青色,一些勤快的人家开始在田里薅草松土,麦行中间点上了青豆,田埂边也种上了蚕豆。散学回家的路上,狗娃拔了一撮麦苗塞进嘴里嚼,结果又呸呸呸吐了一地。
隔天母亲说,新换的张保升家的地里的麦苗被人糟蹋了,冉希望说了狗娃拔麦苗的事。母亲气冲冲地到李扁头家说理,狗娃说只当是自家换了张保升的地种了些韭菜,拔几根尝尝才觉不像。李扁头的说法是,几个麦苗值不了几个钱,要母亲算算,一根麦苗能打出多少粮食,拔多少根就按多少根算,要狗日的狗娃加倍的赔偿冉家麦苗的损失。母亲又得理不饶人地说了几句气话才气呼呼回了家。父亲知道后,责怪母亲不该为芝麻绿豆大的事伤了邻里之间的和气,忍一忍就什么事也没有。母亲转而说冉希望兄妹,长大后一定要争气,起码不能再受李扁头家的这股子窝囊气,说完又不停嘴的唉声叹气,说这种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过到头?
家里正闹哄哄乱纷纷的没个结果的时候,狗娃忽然闯一头进来央母亲去为他妈疗程一下,说他妈的迷糊病又犯了。母亲什么也没说,拎起一把笤帚疙瘩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