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级新学期一开学,冉希望就在学校门口意外的碰到了狗娃,狗娃已经长成“小大人”的模样,高大,威猛,唇畔上隐约可见几根毛茸茸的黑胡须,比他多年前走失的哥哥都不差。
冉希望喊了一声狗娃,没想到狗娃突然蹿过来,一把揪住冉希望的衣领说:“冉希望我告诉你,我现在叫李学林,你要是硬把我叫成狗娃,我认识你,我的拳头可不认识你。”
冉希望挣了挣,但没用,狗娃力气大得吓人,人没挣脱,衣领子却哧一声开了缝。
何老师安排狗娃坐到冉希望后面的空桌上,狗娃很快就玩起了杨冬梅的辫子,杨冬梅没心没肺地笑着。老师点名了,叫到李学林的时候,班里“呼哧”站起两个人。先前那一个叫李学林的大家已经熟悉了,同学们只好把目光齐刷刷的投向狗娃,狗娃故意把比别人大一号的身子狠狠扭动了一下。
放学路上,狗娃拦住李学林,硬逼着李学林转学到赵家营去,李学林不从,狗娃动了拳脚,个头和年纪都要小一些的李学林哪里是狗娃的对手,勉强还了几下手,便坐到地上哇哇哭开了。
冉希望看不过,说狗娃你太欺人太甚了,就说转学,也应该是你转,总有个先来后到的道理么!
狗娃不乐意,像是没过足打人的瘾,又捉住冉希望,再一次施展了一番身手,完了还指着鼻青脸肿的冉希望的鼻子说:“我再说一遍,老子叫李——学——林,狗娃两个字从你嘴里冒出来一次,你就得挨一次打,我老人家说话算数!”
母亲见了冉希望,先是一阵大呼小叫,问他这是怎么了?冉希望想,挨打受辱是自己的事,犯不着把大人牵扯进去,所以撒谎说是摔的,母亲当然不信,骂了冉希望一阵不争气的话,又说冉家单门独户的老受人欺负,天杀的连吃屎的娃娃也不放过,还有没有公理在?发泄了一通,又心疼地碾了药粉为冉希望疗伤,冉希望疼得“咝咝”吸着气。
衣服破得实在不能穿了,母亲说后天是东平集,那天可能要去集市上卖点苞谷,卖上了钱就能在集市上为他添置一套新衣裳。
正说着说,门口一暗,父亲高大的身影就沉甸甸地落到了屋中央。父亲不问原委,劈头就骂冉希望软包,说这么大的人随随便便就让人欺负了,没别的解释,只能说明这个人是个脓包。母亲本指望父亲为冉希望撑撑腰,父亲不但没有撑腰的意思,反而把冉希望骂得抬不起头,母亲赶紧岔开话题说赶集的事。
父亲说这段时间为盖房的事,全家老小都没有消停过,后天去集上顺便割点肉,改善改善伙食。后天正好是星期天,顺便把冉希望也带上,让他长长见识,看看集上他这么大的孩子都能干什么,看看他们是不是也让家里大人成天跟着受气,看看他们是不是也像他一样脓包。
见父亲的态度软和下来,母亲乘机说了要为冉希望买衣裳的事。父亲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说是该武装武装了,不然到时候房子亮亮堂堂,人还是一副八三不吃十一个的邋遢相,就说不过去了。
周末起得早,母亲套上驴车拉着三五袋苞谷和自己的孩子,一路颠簸着去向东平集。
冉希望从大人们的闲谈中知道,县里的集市总共有十来个,有一四七逢集的,有二五八逢集的,也有三六九逢集的,稍大一点的集还有逢十大集的习惯,最大一点的在黄河另一边。东平集算是黄河北岸比较大的集市,因为离家近,青山坪人逛集多选择东平集,来去便利,一般居家的东西都能买得到,似乎没必要隔河渡水的去赶那个大集。
总有一两个钟头的时间,冉希望和母亲才满身尘土的赶到东平集。集上人山人海,五行八作的生意人长一声短一声地招呼着各自的生意,有的人甚至跑出来把过路人硬往自己的摊位前拉,一些和冉希望一般大的孩子丝毫不弱于大人们,也在自家的摊位上起劲地吆喝着。母亲不知道如何吆喝,冉希望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心里面虚虚的,说什么也张不开嘴,娘母两个只得牵着驴车躲着人一圈一圈地绕着市场转,苦挨到中午时,终于有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凑上来搭话,不过价钱压得很低。母亲诉说种庄稼的苦楚,求鸭舌帽再涨涨,鸭舌帽装作为难的样子不肯再涨,冉希望只能呆呆看着母亲和鸭舌帽打嘴皮子仗,心里想为母亲帮腔嘴上却什么也说不出。耗费了足足有两个小时,母亲终于坚持不住,说卖掉算毬了。
从青山坪来东平集逛集的乡亲很多,母亲把驴车交付给熟人,带冉希望去割肉买衣裳。不时碰到一两个熟人,嘻嘻哈哈的打个招呼,然后分头去办自己的事。母亲一边走一边给冉希望讲东平集的好处,说如果到了逢十的大集,人会更多,集市里也更热闹,差不多就像城里了,就是不买东西闲转一圈也划得来。无论割肉还是买衣裳都耗费了许多时间,冉希望认为母亲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啰唆,看好东西问明价格,交钱走人多省事。临出集门时,母亲花三毛钱买了两只雪糕,母亲吃的是硬邦邦的那种,冉希望的则软和一些,也可能香甜一些,母亲却说她吃不惯那种奶油味。
就在冉希望母子在集市东头兜售苞谷的时候,原大青山区的两个“闻人”李扁头和贺寡妇在集市西头巧遇了。李扁头来东平集没有什么明确目的,贺寡妇也是。两个没有目的的人能凑到一起,本身就值得玩味。李扁头来东平集闲逛是因为家里太闹,乌烟瘴气的让人不得安生。李扁头虽然信奉“及时行乐”的人生信条,可他不愿意固守一种一成不变的兴趣,固守本身就很无趣。他今天可以全心全意的盖房,明天的兴趣也许就是把一院的新房夷为平地。麻将之风是由他兴起的,当别人在他的引领下热衷此道的时候,他却从此不怎么沾手了,至于别人爱玩什么爱怎么玩,那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干。当村中闲汉把李扁头家当作安乐窝,无拘无束地玩起逍遥游的时候,他却早已腻烦了这种生活,隔三岔五的要“出去走走”,逛集便成了他“出去走走”的一项重要内容。家里的那摊子事,老婆和两个不成形的娃娃完全可以胜任。没人愿意心甘情愿的干赔本买卖,李扁头也不能免俗。李家大庄供销社里常年滞销的各种物品,搁到李扁头家里简直成了供不应求的“畅销品”,闲汉们轻易不计较东西的质量,身上一旦有钱就会自动到李扁头家里抖落得干干净净。除了卖东西,李扁头还支酒场、赌场,甚至不惜为旷男幽女们拉拉皮条。正是在这种情势下,李扁头不止一次的听说过贺寡妇的大名,风传中的贺寡妇狐媚、风骚,把李扁头撩得痒酥酥的,可恨一直不得相见。
贺寡妇在丈夫贺守礼横死前后生育过六个孩子,除过大点的两个,其余皆说不清来路。从贺家屿迁到青山坪,贺寡妇没来得及盖新房,也没有盖新房的打算,全家挤挤巴巴窝在距离红乐村十里之外的茂盛村的工棚里,贺寡妇经常夜不归宿,腾出一个人的地方,六个孩子倒不嫌挤。贺寡妇种五亩自留地,种子撒到地里再也不管,成也罢,败也罢,一任庄稼和杂草在地里一块儿疯长。贺寡妇没有像样的副业,熟悉她的人却说,贺寡妇的副业搞得最好,六个孩子茁壮的身材和齐整的穿戴就是最好的脚注。贺寡妇的六个孩子,个顶个的白胖,像干部子弟。这天,工棚周围的邻居出工的出工,逛集的逛集,贺寡妇实在闷得慌,正好有一辆拖拉机到东平集采买东西,贺寡妇没犹豫一丝就跳到车上要到东平集散散心。
在集市西头,贺寡妇看中了一匹卡其布料子,想扯来给儿子做衣服。两个儿子又皮又淘,的确良料子不经磨。贺寡妇把料子拿在手里,揉揉捏捏,再也不肯松手,摊主报了个一口价再不肯松价。贺寡妇本不打算买什么东西,身上没带多少钱,可她确实看上了这匹料子,捏着料子磨磨叽叽地不挪步。集市上的人很多,摊主担心贺寡妇这样影响生意,一着急就出了言语,说要买就买,不买就走人,别占着茅坑不拉屎。贺寡妇平日大大咧咧惯了,也不是个饶人的货色,听了摊主的话不由怒从心起,急赤白脸地回嘴说,你把你爹的头摆在这里遮风咧挡雨咧?不就是给人看的么!老娘看看也是给你天大的面子,不识好歹的倒灶货!摊主仗着在自己的地盘上嘴上更不饶人。两个人叫骂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看。旁人问起缘由,摊主解释说青山坪下来的穷婆姨挡着不让人做生意。贺寡妇看到人群中有几个青山坪下来的熟人,故意把话往青山坪上引,以便转移矛盾,让更多的人对摊主生出敌意,好使自己及早脱身。她说小伙子,你骂我就骂我,嘴里少不干不净的骂青山坪,青山坪招你惹你了?正在气头上的摊主不知是计,依然高葫芦大嗓地吼叫:“哎,我就骂青山坪那些狗娘养的穷山汉,你能怎么样?”这样一来打击面太大了,人群中立刻冒出几丝火星,感情的天平倾向贺寡妇了。
布料摊不远处一家小酒馆里,李扁头正和一帮闲人在酒桌上斗智斗勇,到底敌不过众人的合力围攻,不觉意间喝多了点,走路乱晃,大着舌头说不清话,还嚷着再提两瓶接着喝。就在这时,李扁头隐约听到集市西头嘈杂的吵嚷声,说要出去看一下,众人拗不过,让一后生扶着出了门。
李扁头挣脱青年后生,高一脚低一脚地到了集市西头,贺寡妇和摊主各说各的理,吵得不行。李扁头睁着朦胧的醉眼,准备给二人评理,先是细细地瞅着贺寡妇,看得贺寡妇低了头,再狠狠瞪着摊主,大着舌头说是你骂我们青山坪人?摊主见一醉汉来滋事,怕惹出更大的麻烦,蔫气了。
半醉的李扁头做出了只有醉汉子才做得出的糊涂评判:李扁头出钱买下了贺寡妇相中的那匹布,送给贺寡妇。吵架双方非但没有亏欠什么,反而各取所得,高高兴兴的止住了争吵,各忙各的营生去了。看热闹的人说,还是钱的威力大,那个长着菜瓜头的家伙真傻。许多天以后,李扁头回忆起这件事,不仅不后悔,还为自己的创造性发挥喝彩,简直是神来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