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富有的土坯房终于在夏收结束三个月后被“扶”了起来,望着渐渐有了房模样的墙基轮廓,冉富有心底腾起一团实实在在的成就感。全家人在盖房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始终如一的坚强信念,让冉富有心下欢喜,不光大人吃苦受累,就连娃娃们也跟着遭了不少罪。用冉富有的话说,为盖上一院亮堂些的房子,大人娃娃都熬煎得脱了层皮。
冉家新房共有七间,原打算三间堂屋做睡屋,两间耳房做库房,一间盛杂物一间做伙房。在新房正式落成之前,冉富有已经感觉到房间不够用了,孩子们眼见着一天天大起来,他们总不能老和大人搅和在一起。冉家新房其实还不能称作房子,充其量是几堵泥墙围成了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圈,墙顶上密密匝匝担了些或粗或细的椽子和檩条而已,甚至不具备遮风挡雨的基本功能。
铺顶这天来了好多帮忙的人,多数是曾经和冉家有过“变工”关系或正准备“变工”的人,再就是本家的一些邻舍和亲戚。按乡俗,新房落成要设宴待客,李扁头家的房宴曾吃得红乐村人满嘴流油,很多天以后还咂摸着嘴说吃了一回好席,绝大多数人家的房宴自不能与李扁头家相比,冉富有盖起这样一院房子已经撑破了天,没有闲钱来摆筵席。可是又不能不摆,何况,吃过筵席总会有些人情入账,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呢,终归不是件坏事。
一放学,好多同学就嚷着要到冉希望家吃席去,并戏说冉希望新房都有了,就差个媳妇了,班里女同学中间就数杨冬梅和冉希望关系好,可能的话,将这种好关系保持到一定岁数,两个人凑凑合合就是一家子;还说他们中间曾有人对杨冬梅有过流氓想法,这样对不起冉希望,吃席时应该少吃点,不然就说不过去了。
狗娃不屑地说:“我估计冉希望家的席也没多好吃,还不如回家啃一个联合国支援的牛肉罐头呢。”大多数同学没有啃联合国支援的牛肉罐头的特权,也就没有和狗娃在这件事上的争论权,所以大家全都沉默不语。
“冉希望和杨冬梅倒也般配,不过冉希望我可得提醒你,杨冬梅的屁股太窄了,还整天拖着两条大辫子在屁股上拍拍打打,听人说,这样的女人将来生孩子生不利索,你是你家的独苗,还有传宗接代的任务,我劝你还是不要招惹她为好。”见大家都不做声,狗娃又说。
按说狗娃说了许多损人不利己的话,冉希望应当站出来唱唱反调,至少要说几句硬气话。但他却没有,冉希望一直沉默着,像他不善言辞的父亲那样。但在他心里又在盘算着一个宏伟的计划,总有一天,自己能将狗娃李扁头统统比下去。这样想着,不觉已到了摆席的新房里,筵席已接近尾声,大多桌上没有坐满客人,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哄抢着占空位子,并学着大人的样子十分老到地拿起桌前揩嘴用的纸巾塞进上衣口袋里。在这个即将成为家的地场里,冉希望倒像个旁人,突然拘谨起来,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幸好这时有人喊着让他搬凳子,他像被解放了一样应了一声,过去了。
客人们酒足饭饱后,都散去了。冉希望主动跟着几个妇道人拾掇桌凳,洗碟抹碗,忽然觉得腹中一痛,险些失手让手中的碗碟飞了出去。尽管冉希望觉得这一切很隐秘,不料还是被眼尖的母亲发觉了,母亲劈头问他磨磨叽叽不去吃饭,还等着谁来伺候?冉希望谎称自己已经吃过了。母亲骂骂咧咧地说,你吃没吃饭老子还能不知道?伙房里给你留着呢,我的先人!冉希望顺从地跑到伙房,锅台上一码整齐地摆着七碟八碗,都是冉希望平时想吃却见不到更吃不到的稀罕食物。冉希望眼窝一热,眼泪立刻像断线的珠子扑簌扑簌跌落下来。心想这回算是从母亲身上见识了传说中的刀子嘴豆腐心,无论母亲怎样骂自己,其实心里都是疼爱自己的孩子的。
给新房上过房泥,冉富有就在堂屋和库房里各盘了一盘火炕,门窗因一时手头不够宽松还没有置办全,却勉强可以住人。火炕一干,冉富有就急不可耐地率领全家老小把家搬进了新宅,住了人的新房便有了一丝生气。却不料,像是为了验证新房的牢固与否,冉家人入住不几天,便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且伴有鹌鹑蛋大小的冰雹。冰雹哗啦啦地倾天而泻,冉希望和大妹春兰共同经历了一场阻击冰雹暴雨的激战。风很大,“呼啦”一下掀起窗帘,成片的雨和冰雹像密集的子弹横冲着砸进屋里,二妹春花吓得瑟缩在墙角,哇哇大哭。父母到工棚收拾老屋里的零碎去了,不得已,冉希望自动充当了一回“临时家长”。为了不让雨水和冰雹落到火炕上,他叫春兰和自己一人一头抓住窗帘的一角死死拽着,冰雹重重打在手上,麻冽冽的痛。偏偏屋子又漏雨了,火炕上一坨一坨的湿了。春兰眼泪汪汪地看着空洞洞的窗框说:“哥,我挡不住了。”冉希望安慰说:“再忍耐一会,爸妈回来就好了。”
好在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春花在惊吓中早已睡着了,父母在风雨稍歇的工夫就一身泥水地闯进了屋。
雨后村里果园的果子被冰雹打了个精光,到处光秃秃一片,果树上连片完整的树叶也没有。西瓜地里更是狼藉不堪,地里没一个可以啃一嘴的西瓜,红红的瓜瓤到处都是,瓜壳成了破筛状,等人们赶到地里的时候,瓜壳里爬满了各种小虫和青蛙,这些大难不死的活物享受到了一次空前的盛筵。青豆比起果树和西瓜来,似乎更脆弱,只剩零星几枝遒劲的豆秆杵在地里,或黄或黑的豆粒淹没在豆叶和杂草中。村上明确表示,遭到冰雹袭击的作物村上一概不要了,各家可以到地里捡些回去,能捡一点是一点,捡到的东西归各家所有。家里有羊牲的人拿把大扫帚到地里扫树叶、豆叶,那可是上好的饲料,就连烂西瓜和瓜秧也成了各家争抢的稀罕东西。扫过树叶豆叶以后,地里的苹果和青豆就露了出来,闲在家里的女人和孩子就有了事干,纷纷带件家什到地里捡苹果和青豆,地里到处都是捡苹果和青豆的妇女和孩子,青山坪出现了少有的热闹欢快的劳动场景。母亲带冉希望和春兰也去了,收获了半袋绿蛋蛋苹果和一脸盆青豆,苹果打算留在年节时吃,青豆留一些作种子,一些换豆腐吃,一些炒熟了吃。冉希望后来总是回味炒青豆是一种美好的吃食,以后不管吃什么样的美味,再也吃不出炒青豆的香甜。
狗娃是不吃炒青豆的,声称地里上过粪,青豆落到地里难免会沾上一些屎尿气。非但自己不吃,还不允许别人在他跟前嚼青豆时发出“嘎嘣”声,一般的情况是,个别馋嘴娃娃嘴里的“嘎嘣”声还没有结束,嚼青豆的人可能就会招来狗娃的一顿拳脚,轻则啼哭,重则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从李家大庄转学来的狗娃,因凶狠好斗已在新学校里掌握了“霸权”,拳头是他的嘴巴,很多同学包括高年级的学生都尝过狗娃拳头的滋味。李扁头到红乐村不久,就结识了为数不少的新朋友,都是些手眼通天的人物。李学林被狗娃逼走,谁也没能把狗娃怎么样,更加助长了狗娃的嚣张气焰。狗娃只管在前面闯祸,后面的事由李扁头来摆平。校方对此很有意见,本打算开除狗娃,李扁头到学校好说歹说总算保住了狗娃的学籍,校方表示学校和老师不再管狗娃的学习,至于课么,狗娃爱上就上,不上乐意干啥就干啥。不过有一条,就是狗娃再不能给学校添乱了,否则,一切后果由狗娃自负。
眼看就到了二年级期末考试的时间,学校的学习气氛陡然高涨了。狗娃主动和冉希望套近乎,说他们都是李家大庄搬来的人,在许多事上应该相互照顾,不能让别人把李家大庄的人欺负了,更不要让他们看李家大庄人的笑话。狗娃拍着胸脯说,在学校里谁胆敢动冉希望一根手指头,他就能把他们的手剁下来。狗娃在表达这个意思的时候,故意学着冉希望的样子把自己说成狗娃。
冉希望岔开他的话题说:“我知道,村部礼拜天放电影,要不要我帮你占个座位?”
冉希望忽然从狗娃的眼睛里看到了凶光,听到狗娃凶巴巴地说:“冉希望你少给老子装蒜,什么鸡巴电影的事老子不管,我是说期末考试的时候,你能不能给我看几道题?就几道——只要能保证我不留级就行,你不是一直想有一个像样的铅笔盒吗?如果到了三年级我俩还是一个班,我就给你买一个。反正也不要紧,你要是不答应,小心老子把你的屎肠子捋出来。我是优待生我怕谁!”
冉希望扭过头,指着村口的大槐树说:“你看,来人了。”
狗娃松开紧握的拳头,顺着冉希望的手指看去,果然看到一个收拾得很洋气的大个子向着他们走来。大个子拖着一个大大的旅行箱,边走边把梳得油光光的头发甩向一边,见了他们,停了下来,用一种完全有别于本地话的音调说:“小朋友,知道李书元家怎么走?”
狗娃哈哈一笑说:“你找我爹,干毬个啥?”
大个子愣了一愣,猛不丁扑向狗娃,重重地把狗娃按倒了,嘴里还直叫着狗娃狗娃。冉希望这才发现,大个子和狗娃都有着李氏家族的传统头型——两头尖尖中间圆,心说不会是李扁头失散多年的大儿子牛娃回来了吧?
这么想着,只听狗娃在下面挣扎着说:“丢开老子,老子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不然你狗日的打瘸条腿了。”
大个子仍按着狗娃不放,嘴里喃喃着:“狗娃,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哥呀!”
“哥——哥。”狗娃叫着,两行孬种的眼泪瞬间流满了他曾经无限英勇的扁扁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