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母亲给了冉希望5角钱,让他到供销社买二两盐,剩下的钱再买点糖果,回来和妹妹们分着吃。冉希望表示,反正他是不会去李扁头家的供销社,非要他买,他只能到甘肃那边的屠龙镇,就算是骑驴去,一个来回下来,最早也要到明早才能返回,单怕会耽误晚上过十五的营生。母亲唠叨说,自己扒心扒肺地把他养活了这么大,本指望着他能为家里分担些忧愁,到头来他却懒得连这么件事都不愿意干,再怎么着也不能待在家里当个吃闲饭的二流子。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吃闲饭的二流子,冉希望立刻约上大妹春兰去沟滩里拾驴粪。山里人养的驴多,拾驴粪的人也多,常常驴子刚翘起屁股,就有人等着拾走即将跌落到地上的那一摊热乎乎的粪蛋蛋。在这样的地方,驴粪蛋蛋金贵着呢,家境不好的人家常年拿牲口的粪便作燃料,为了节约,好多人家自愿不烧煤炭,牲畜的粪便除了有一丝尿臊味,烧火做饭和煤炭的效果是一样的。家境好一点的人家是不屑于屈尊弯腰捡起这些秽物的,比如李扁头家,狗娃就曾对此产生过非议,他说脏都脏死了,驴粪再有多好,总归是粪而不是鸡蛋,什么是粪?还不就是屎嘛,谁愿意抓起一摊黄灿灿的大便还当是捡了个宝贝呢?
终归是大了两三岁,冉希望眼疾手快,赶在太阳沉落时已拾了大半背篓驴粪,宽容一点说,勉强能算一背篓了。春兰的手法则稍稍慢一点,她又不愿意拾那些湿得能捏出水来的新粪,所以拾得不多,粪蛋子勉强能盖住背篓底,而且多是粪沫沫,乱哄哄的没个形状。天快黑了,这样拾下去决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冉希望说不如先回去过十五,自己拾的也够明早做饭用的了。春兰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一边应着哥哥的话一边继续勾头仔细在地上瞅着,坚持不回,说这样回去挨骂不说还得挨打。冉希望表示理解,兄妹们挨骂招打不是一回两回了,父母教育孩子最爱用拳头和老脚,他们的孩子必须小心说话谨慎做事,愿不愿意都得作出虚心接受的样子。大概打人骂人也会上瘾,就像玩李扁头家的那些木头块子。
咚!咚!咚!三声沉闷的炮响打破了山沟夜黑前的宁静。春兰哑着声说李扁头家放炮开了,冉希望正不知如何劝说春兰回家,忽然听到沟顶上母亲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喊着他们的名字,让他们回家吃饭。冉希望把自己的粪蛋子给春兰匀了一点,春兰的背篓还是浅浅的,两人商量着如何造假才能让母亲看不出破绽,反正对付了今天,明天还得拾,拾一天烧一天又不会耽误什么活计。春兰倒掉驴粪捡了些石块垫在下面,正要往背篓里重新添粪,冉希望赶紧制止说这样不行,太重了背不动,不如铺些柴草轻巧。春兰试了试,单是石块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朝当哥哥的投去感激的一瞥,随后按哥哥的意思拾掇出满满一背篓粪蛋子。
元宵节其实应该吃元宵的,在没有元宵可吃的情况下,饺子就是最好的替代品。家里过年时割的猪肉还留下一点,正好用来包饺子,家里人差不多都能算是包饺子的熟练工。待冉希望和春兰到家时,父母和二妹春花已盘腿坐到炕桌边,见他们回来,纷纷往里挤了一下,腾出两个人的位置。“吃——”父亲向来干脆,话音一落,立刻从老碗里捞起一个饺子,冉希望听到父亲牙齿“嘎嘣”响了一下,老疙瘩妹妹春花立刻欢呼起来:“爸爸吃到钢镚喽!”父亲笑了,全家人都跟着笑,笑得忘了吃饺子,母亲挨个往子女们碗里夹饺子,同时不忘数落冉希望,说他今年虚岁也该八岁了,到了担事的年纪却不为家里着想,老爱拿嘴对付人。父亲狠狠瞪了母亲一眼,母亲即刻刹住话头,又回头往炉膛里添了两把粪蛋蛋。
高音喇叭呜呜啦啦了一阵,终于清晰地传出队长破锣似的嗓音。队长大声叫喊着要各家派一个主事人到大队部开会,会上要传达上级关于移民开发青山坪的决议。父亲匆匆搁下碗筷说,这是大事,得赶紧走。
父亲走后,母亲说冉希望上学的事有着落了。冉希望把父亲临出门时说的话回味了不下十遍,怎么也感觉不出母亲说的那层意思,只当是母亲说过一阵气话,又拿好言来哄他高兴。
移民青山坪的决定来得突然,不光李家大庄要搬迁,青山地区的所有村庄都将大面积搬到青山坪。这次搬迁的条件优厚,移民动员会上当场就有许多人表态,愿意到青山坪落户。李扁头率先风风火火地在名单上签下了自己就要被庄邻遗忘的大名,其他一些想挪挪窝的村民也战战兢兢地在统计表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冉富有等众人忙活完了,才在名单的最末端工工整整地把冉家一家之主的符号记录在上面。
青山坪系黄河高山地,是黄河冲积平原的北缘与青山南麓之间的过渡地带,这里地势开阔平坦,适宜农垦生息。经过多年的开发和修整,又在联合国粮农组织的援助下实行引黄灌溉,旱涝保收,且距县城较为近便,来往交通还算便利。据说这个地方很有发展前途,搬到那里再差劲也能混个肚皮圆。先前已经迁过一批,最近上面研究决定扩大移民范围,搬迁下去的青山人,由公家分配给临时简易住房,并按人口分配土地,等农户手头活络时,就能以抓阄的方式分配新的宅基地建造房屋。而且,最对冉富有心思的是,当地十来个行政村已以村为单位,建设了十多所小学和一所初级中学,完全有能力解决移民子女的上学问题。
决定搬迁的各家各户先后收拾起家当,以各家能够负担起的方式迁往新居地。一连几天,李家大庄马达轰鸣,人头攒动,欢快热烈的场面比起过大年都不差。大部分人家都搬出了李家大庄,李家大庄像一只被掏空了心肝内脏的野兽毫无生气地龟缩在大青山一隅。人们叫喊着、忙碌着把各自的家当从卡车上搬上搬下,准备举家迁往那个据说能给他们带来丰衣足食的地方——青山坪。卡车终于开动了,冉家全部的家当不足一辆小卡车一次托运,为减轻颠簸,冉富有在车厢里上了大半车羊粪,上面妥善搁上家具和他认为还有价值的物品——一口破旧的连三柜和几只缺胳膊少腿的原木凳。驾驶室里坐着母亲和大妹、二妹,冉希望只能和父亲困在车厢里照看最贵重的那件连三柜和其他家当。卡车上风很大,而且冷硬,爷父两个冻得瑟瑟发抖,冉希望一路上一直在固执地想着同一个问题,到了青山坪真的能像狗娃一样,有学可上吗?
冉氏父子在料峭的春寒中苦挨了近三个小时,才到青山坪的新家,一个叫红乐村的地方。抬头望去,到处光秃秃一片,远处和近处都有几个人在寒风中孤零零的勾头做着冉希望说不出名堂的活计。农田倒是划分得齐整,就是显得特别荒凉,空阔的田野里看不到一棵像样的树,在李家大庄的家门口再不济也还有三五棵枣树啊柳树的,这样的地方其实还不如李家大庄呢。冉希望有些失望,这样的地方能有学上简直就是哄鬼哩!
所谓住房不过是一间鸽笼似的小工棚,从李家大庄带来的家具虽不多,却足以填充房间的角角落落。火炕占据了房间的一大半,五口人全部躺上去就是再有个猫儿狗儿的也没地方搁。母亲愁得直呻唤,说这样的地方,要是来个亲戚羞不死人才怪,还不如李家大庄敞亮呢!不像人家李扁头,人还没到青山坪,早就选好了宅基地,就等开春破土建房,那样的日子才有盼头呢。
换了新环境,并不影响李扁头能力的发挥。到青山坪不久,李扁头就盖起了一院砖瓦结构的新房,锃光瓦亮得直晃人眼,俨然就是青山坪标志性的第一建筑。李扁头还不知足,逢人就讲他的发展宏图,说等将来条件好了,也学学城里人的样子,在上面再加一两层,把平房当楼房住,美美气气舒舒服服地过过城里人的日子。
狗娃还没有随李扁头一起来,按李扁头的说法,狗娃现在学习认真了些,作业本上的对号越来越多,就连批改作业的老师也感到心旷神怡。李扁头还强调说,甭管大人如何折腾,娃娃的学业就是耽搁不成,别看我家狗娃脑子笨,有时候也鬼机灵着呢,保不准以后也能出息个人样哩!
父亲却是另外一种想法,他说他有可能送冉希望去上学,不图他学来上天入地的本事,只要能平平安安、和和顺顺地过日子就行。但是,如果在学校里学不来好本事,反倒学成个龟孙子,他只好不客气了。
说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从山里搬下来后,挣钱的路子多了,父亲和母亲忙得脚不沾地,哪里需要人手就往哪里赶,辛苦了小半年工夫,就还掉了前些年欠下的一部分帐,可是这里花费比山里大得多,吃水要钱,用电要钱,出门也要钱。冉希望感觉父母大人走路时的脚步轻快了许多,笑脸也多了,一向严肃的父亲甚至乐意和子女们说几句玩笑话。家里还种了点粮食,长势甚是喜人,父亲雄心勃勃地说:“等夏收结束了,卖粮食和搞副业挣的钱,差不多能算一笔巨资了,先把新宅基地上的房子扶起来,冉希望长大了就不愁没人给个媳妇了。冉希望倔强地说:“要是非娶媳妇一定要娶个好媳妇。”春兰、春花听了,差点笑岔了气,说哥哥这么大点人就有这些流氓思想,跟狗娃相比都差不离。冉希望呵斥两个妹妹,咋能把自己和狗娃那样的货色相比呢?说完在心里暗暗使劲,将来有一天自己非出息个人样,让狗娃自己都不好意思拿他作比才对,最起码要让人知道自己和狗娃绝对不是一路人,自己不会靠父母来养活,抱着爹妈的粗大腿过日子算什么真本事?将来自己有多大脓水过多亮堂的日子,他是能自己挣来光阴的好汉子,而不是抱着父母粗大腿过日子的软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