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二月四日,是旧历年正月十一,交过午时,就是立春了。春天就像一个盛装少女,袅袅婷婷的进了李家大庄的沟沟坎坎,扑进了李家大庄仍沉浸在节日欢娱气氛里的男男女女心中,留到了冉富有家大小子冉希望懵懂的记忆里。
川道里间或爆出几声鞭炮的脆响,大山即刻以更加厚重的回音作出积极配合的姿态,放炮的孩子们则在震天的欢笑声中来回奔走。冉希望知道,那是李扁头的儿子狗娃偷拿了家里准备正月十五放花灯的鞭炮在显摆,在这李家大庄里,也只有李扁头家才有多余的鞭炮在非年非节时白白糟践。偶然也有例外。鞭炮放过以后,常有个别未及炸放的散炮完好如初地躺在碎屑中,这样的散炮会被主家的孩子赶早捡去,过一把炮瘾,行动迟了,也可能被别家的孩子得了先手,往往会引起一场纷争。狗娃可能注意到了立在坡头的冉希望,大声喊着叫冉希望下来一起放炮,冉希望没有应声。冉希望已经明白了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最好的回答就是沉默。冉希望默默地注视着川道里攒动的人头,热烈地企盼着春天早早过去秋天早早来临,到下一个入学的日子自己就可能坐进早该坐进的教室里认几个字。只不过,他不会轻易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别人,人的脑子里应当保留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父亲教导的结果。
山岙下李扁头家宽敞的大院里溢出阵阵肉香,熟肉的香味顺风飘上来,冉希望努力屏住呼吸,不想让自己不争气的胃经不住诱惑产生那种让人羞愧的痉挛。家里的粗粮淡饭自己能咽得下去,只要父亲能记牢曾经许下的愿,就可以让他这个穷人家的孩子满足。他暂时还没有太多的愿望,他对有钱人家的富裕日子天生没有太多的渴望,他已经和父母一道习惯了穷苦人家紧巴巴的日子。
父亲说,等翻过了这个年头,就想办法让冉希望和别的孩子一起去上学。冉希望等这一天总该有几个年头了,那时大人们都说对面沟峁上的雷中庭将来会有大出息,在学校里很是趁老师们的意,冉希望心里就有一点点不服气,心想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把雷中庭比下去。而这时的雷中庭也只是个孩子——大冉希望四岁——已经是村里小学的五年级学生,据说考上乡里的中学是板上钉钉的事,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考上名牌大学也不成太大的问题。
大冉希望两岁的狗娃前两年就是李家大庄完小的一年级新生了,尽管经常因写不出生字和数不来数被家长和老师把屁股拍得红肿,狗娃却能在冉希望面前显出几分洋洋自得,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冉希望由衷地讨厌狗娃这个人,连带着也讨厌李扁头全家,甚至讨厌李扁头当主任的那家全村唯一的供销社和供销社里稀稀落落的各色货物。让冉希望难以理解的是,父母虽一直对李扁头家仗着有点权力和钱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优越感心怀芥蒂,可是冉希望一旦对李扁头家表现出种种鄙夷或轻蔑态度的时候,往往会招来父母严厉的责骂,好像他们心思很重的儿子比李扁头和他的显货儿子狗娃更可恨,冉希望气得牙根痒痒的,但是他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与冉希望对上学的渴望相比,狗娃的态度是漫不经心的,上不上学于他是无所谓的事。狗娃的轻慢态度让冉希望无比痛恨,在心里认定有钱的烧包们不过是一些不知道饭香屁臭的糊涂虫。在他有限的见识里,只能用“身在福中不知福”来解释狗娃的烧包行径。狗娃曾当着冉希望的面说,他上不上学确实没甚打紧,即使他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他父亲仍然有办法在供销社里为他谋个轻松营生,马马虎虎地就可以过上比别人更攒劲的日子,总比扛着锄头土里刨食强得多。他解释说他之所以上学主要是他们家将来有可能进城,城里万般都好,就是上厕所不如村里来得方便,总得识两个字,不至于把男厕所女厕所分不清,让人当流氓逮起来。在冉希望的意识里,骂人最恶毒的话莫过于把这个人和流氓联系起来,狗娃却随随便便把自己往流氓身上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着还嘿嘿干笑了两声。狗娃一笑,众伙伴都跟着笑了,唯有冉希望苦着脸。后来大人们同李扁头说起狗娃老留级的事,李扁头的观点基本印证了狗娃的说法,他说狗娃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种,成天窝在家里非窝出毛病不可,不如让他到学校里去改改心慌,甭说狗娃才上了三个一年级,就是再念他十个八个一年级也不妨什么事,谁也没指望狗娃念出个状元郎,家里孤清冷落,不如学校里热闹,把娃娃送到学校里大人也能少操点心,只要娃娃开心就行,至多是多花点钱的事。钱么,钱是什么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钱不花,还等着生儿子不成?听的人都笑了,父亲则惭愧地垂下头。大家对李扁头表现出来的逢迎姿态让冉希望心里很不舒服,原以为会有人站出来说说李扁头显阔的不是,非但没有,大家还都挂着一脸的媚笑,就连父亲也是半笑不笑,低头垂眉的乖巧模样。
李扁头前辈子是李家大庄著名的地主,虽经历次运动的打击,李扁头的先人们却不知用什么手腕藏下了许多私货,足够李家后人享用几辈子。公私合营后,李扁头浑水摸鱼地干上了村里供销社的售货员,一干就是十来年,直到原供销社主任崔万有因生活腐化倒了台,李扁头终于人模人样的坐到了这个万人仰慕的宝座上。李扁头除了好臭显,倒也没有多少大毛病,而且他熟悉供销社的一应业务,没有太多的把柄落到别人手里,这个位置到也坐得稳当,真格成了李家大庄村供销社里的“不倒翁”。
李扁头的真名叫李书元,却因为他头型像一只瘪嘴南瓜,人们背地都叫他“李扁头”,真名几乎被人们忘记了,人们当着他的面会亲切地叫他李主任,叫的人满脸堆笑,被叫的人也满脸堆笑。李扁头很善于用钱财笼络人心,在村里的人缘不坏。谁家有困难,只要对李扁头言传一声,李扁头就会大大方方的拿出家底子救别人的急,决不推三阻四。况且,李扁头还掌握着村里供销社的人事权。谁家子女想在村里供销社或别的李扁头能说两句管用话的地方谋个出路,总要带着礼品到李扁头家讨个人情。村人送给李扁头的人情,李扁头一般不收,还学着别人叫他李扁头的样子说,你这是不把我李扁头当人看么,拿回去——拿回去,快拿回去!
可李扁头家终究因做地主的先人们造过许多的孽,在人丁上旺不起来。李扁头原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牛娃在十岁那年由李扁头带到城里逛,在东门市场上失散了,十多年没有音讯,不知是死是活。接下来是一个闺女,叫猫蛋,猫蛋其人正像她的名字一样,整天倦卧在炕头上,病怏怏的什么事也干不了。李扁头带她到县城省城都看过,却查不出病因。二十来岁的猫蛋找不到婆家,还不知道羞丑,竟敢当着旁人的面解开对襟大褂,掏出一只肥嘟嘟的大奶子哄家里人买给她的玩具狗和小人儿。玩具狗和小人儿是她的“子女”,她家里这些东西多得是。这样,李扁头家里全部的希望就落到了小儿子狗娃身上,偏偏狗娃又没个正形,成天疯疯癜癜地上蹿下跳,搞得鸡飞狗跳鸭子上墙。李扁头对此很伤脑筋,可他照样在众人面前摆出一副世事洞明的贼精样儿,大鱼照吃,小酒照喝,还变着法儿找乐子。那会儿山里人的娱乐节目很少,偶尔玩一下猫三狗四的小牌九,李扁头嫌没意思,专门请木匠做了许多大小相等的小木墩,在上面刻上鬼符一般的字符,说是要学习中央的“一百三十六号文件”。李扁头教许多闲汉和他一起玩那游戏,村人很快知道那玩意叫麻将,闲汉们也很快熟练了麻将的玩法,并且积极带动更多的人参与到其中。麻将之风很快在李家大庄盛行,李扁头也从此多了一项新的桂冠,被人誉为“麻将师”。一开始,人们只是在闲来无事时凑个热闹,或待在旁边看别人玩,看出门道就忍不住上去凑把手,玩麻将图的是红火,后来渐渐要带点彩,赢了的扬眉吐气,输了的哭爹叫娘。人们这才发现,在不知不觉间着了李扁头的道儿,纷纷惊呼上当,却又欲罢不能,仍然叼空偷偷摸摸的往李扁头的场子上跑。
如果李扁头在李家大庄称得上出水蛟龙的话,冉富有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只沉默的羔羊。冉富有不想也不愿意过多的表现自己,只有高小文化的冉富有却对文化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力。他模模糊糊的觉得后人们的出息就要看读书的多少了,他愿意立身本分,说老实话,做老实人。如果他还有一点出格思想的话,他至多是想把自己的子女们抚养成人,让绵延无绝的贫民身份在子辈身上发生突变。他不指望将来依靠娃娃们,只愿娃娃们有出息,再不像他和先人们在土里刨食,苦得人不人鬼不鬼还没有好日子过,能在人前人后提得起放得下就行。大儿子冉希望早到了上学的年纪,偏偏那年父亲病故,抬、埋老人借下了一屁股债,再加上偌大一个家庭的穿衣吃饭,日子越是紧巴清苦的不像样子了。单靠村里挣死苦活挣的几个工分,养育一家子人已经成了问题,哪来的闲钱供三个孩子读书。思谋了好些日子,才狠心决定缓一年再让冉希望上学,索性让儿子先在家里帮大人干些零碎活,等手头宽裕些再说。冉希望好像对上学的事特别上心,每每看到冉希望眼巴巴看着别家娃娃上学的情景,冉富有的心里就如同猫抓一样难受,不是个滋味,可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眼见着冉希望的年龄一天天大起来,冉富有瘦削的脸庞布满了阴沉的气色,无能啊,自己为什么不是李扁头,把孩子上学当成游戏玩?上,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上,不能再耽搁了。等过完这个年,夏收结束的时候,就算是去低声下气地求李扁头也得让冉希望走进小学学堂。本来,冉富有有些看李扁头不起,更别说去求他,可现在为了儿女的前程他决定再不能顾及这些没用的想法了,决不能为了自己的颜面误了孩子的前程。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冉富有还是懂得一些权衡术的,颜面事小,子女的前程事大。
可是,娃娃的学杂费又该去哪里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