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上因为弟弟的降生,家里来的人多了。来的最勤的就是乡里计生站的工作人,工作人用他们的实际行动证明计划生育不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一向不爱说话的父亲忽然变得能说会道了,常说得工作人无声地低下头。工作队的周队长却是个难缠人,说父亲不交超生的罚款,只好搬走电视或库房里的存粮,还得把工作队跑路的路费搭上。父亲说超生是事实,罚款不是不交,总得等到手头宽松了才好交,不能因为一个超生的“黑人”而不管其他不算“黑人”的“白人”的死活。家里已经没啥值钱的了,要是再交上一笔罚款,日子简直就没法过了。周队长失去了耐心,愠怒地说这是政策,只有国家的大光阴过好了,小家的光阴才能保住,都像你这样拿嘴穷对付,国家的政策还执不执行?周队长命令其他工作人动手搬东西,父亲这次倒利索,从腰上顺顺当当地解下钥匙说这是库房钥匙,全家人的吃喝都在里头,不是说我们要赖上乡政府,饿得夹受不住了总要到政府里讨回自己的吃喝,政策再怎么严格总还得给人留条活路吧?周队长无奈地摇摇头,又带着工作队到其他家院去追收超生罚款了。这年超生的人家很多,光是弟弟出生这一天,村里就有四五个“黑人”诞生,一个是李扁头下到贺寡妇肚里的种,一个是女儿大户李书山的,再一个是中学校长张明仓的,还有外来户老巴望家的。
每次工作队一来,村民就相互转告,一时有“黑娃娃”的人家纷纷锁起屋门跑的跑,躲的躲,工作队总是扑个空。工作队被村民的“游击战”搞烦了,工作的事却不能说罢就罢。周队长是个有心计的人,带领工作队摸清各家的活动范围和规律,然后安排工作队到各家蹲守。再怎么躲避,家总还得回,再说,月子里的娃娃经不住东躲西藏的折腾。娃娃有个三长两短,就算躲过了罚款也划不来。多数人家躲了一阵都不愿再躲了,交几个罚款了事,先是张明仓家,后头老巴望家和李书山家也交了罚款。村里唯一摆出合作姿态的就是李扁头一个人,不等工作队上门李扁头就凑足了罚款,为此,李扁头得到了周队长的夸奖。周队长捋着李扁头扁扁的脑瓜说:“李主任到底是个识大体的人,这次超生罚几个钱是轻的,往后可不能再胡整了,不能今天和贺寡妇来一个明天再和别的什么寡妇生一个,到处制造孩子可不是个好事。”李扁头的回答倒也有李氏家族的传统风格,他说:“裤裆里的东西生出来就不该闲着,闲也出乱子忙也出乱子,怎么着都是个麻达,不如交几个罚款,总不能找根绳绳把它绑住吧。”收到罚款,周队长和蔼地握了握李扁头的手,李扁头已在心里打定主意,这个周队长可得交结交结。
不幸被李扁头言中,不久工作队的工作重点就从罚超生的款转移到了人们裤裆里的玩意儿,不过不是李扁头说的那样用绳绳来对付。男人的家当统统交代给一种叫做避孕套的东西,还要在女人裆里上环,据说有了这双保险,就是再费事的人也不会再生育孩子了。一时村民议论纷纷,说是计划生育就是有计划的让人断子绝孙,说上过环的女人再和男人交合,裆里的那种金属环就会刮坏男人的根。工作队耐心地解释说事情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无论工作队怎样苦口婆心的解释,都无法消除村民心里的疑惑和恐惧。上过环和没上环的女人提起上环头皮都麻,工作队的医生们手上没个轻重,在村卫生所简陋的床上马马虎虎的把一个又一个女人生儿育女的脉门堵住了。工作队还给村民发放了很多避孕套,究竟有几家按工作队讲授的方法使用过,没人有心情去统计,反正李扁头家那东西都被狗娃偷出来当气球吹爆了,狗娃还乐滋滋地给那东西起了一个新名称——免费气球。有一段时间,狗娃见人就问:“你家的免费气球用完了没有?”问的和答的都笑了,“免费气球”的称号在村里很快传开。
说来也怪,村里的黑娃娃,面皮大多很白净,最白的就数李扁头家的胖小子,不光白,而且憨实,头型也造化得没多少李家人的影子了。有人说这是贺寡妇的功劳,更多的人表示反对,说贺寡妇生下孩子就不下奶,吃了李扁头托人买的两只王八仍不管事,最后从县上买回两桶生牛奶搭配着那种一沾水就化了的奶粉给小扁头天天熬着喝,小扁头才吃成个白净人,就是包公天天喝奶粉,迟早也会吃成个白面书生哩。
不管李扁头家的孩子是如何白净起来的,冉希望的弟弟却也现出几分可爱的白,很多见过弟弟的人都说这孩子秀气得很,像个闺女。一出月子,母亲就和父亲一块儿下地了,冉希望兄妹不得不腾出时间来照看弟弟,还没上学的春花对此就一肚子怨气,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工作队把弟弟计划掉呢。
除过这两个男孩,村里其他黑娃娃都是闺女,最难怅的就数李书山了,自家婆姨没能耐生下个儿子,原指望多生几胎碰碰运气,婆姨却又被结扎了,这倒灶日子怎么过哩,这真真格格是日塌人哩!冉富有倒是生得好,两个儿子两个闺女,就连李扁头都曾不无羡慕地说冉家兄弟生得头气!可冉富有一样烧心的愁哩,几个娃娃的学费已经累得人直不起腰,这还仅仅是小学,如果孩子们将来能继续学得好,到中学甚至想都不敢想的大学,花费肯定比现在大得多。前脚开了路,后脚不沾泥,二小子长大了一样让人烧心,何况全家老小还要吃哩喝哩,农田也的浇水施肥哩,哪一样营生缺了钱也干不成。
转年春上,冉富有突然决定要栽果树,一家子人都表示吃惊,但一想到几年后一伸手就可以摘到苹果吃而不需要给别人钱的好处,都高兴地和冉富有一起商量起栽树的细节。而村上其他人家都已经有了自己的果园,果树已经能撑起一大片阴凉,只是还没有挂果,大多果园都打了土墙,成为名副其实的园子。水区的一个拐弯亲戚家有几棵国光树,已到了挂果期,但因城市扩建要拆迁,拐弯亲戚要冉家把树移去种上,不然可惜了。父亲套了驴车拉来了六棵粗壮的国光树,当天就小心翼翼地栽到院里,亲自动手给果树施肥、浇水,眼巴巴盼着果树早日开花结果。
这种移植的树,成果自然要比新苗快一些,却因动了根基,总得有一两年才能缓过劲来。一两年有多久,那时弟弟总该会走路了吧。冉希望抱起弟弟,远远就看见狗娃从村巷里颠儿颠儿地跑过来,不等站稳脚跟,狗娃就向冉希望炫耀说:“冉希望,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优待生资格可以保持到初中毕业,我用不着考试就能直接升到初中,我爹刚和新来的校长谈妥了。”
好消息?冉希望心里咯噔沉了一下,原以为升入初中就可以摆脱狗娃无休无止的噩梦一样的纠缠,却不能。原来的中学校长张明仓是个直性子,事情该咋办就咋办,决不含糊,李扁头为狗娃上学的事多次找过张明仓要他通融通融,张明仓搁下句“能考上就上,考不上谁也没治,学校不是二流子享乐的天堂”的话,李扁头被噎了回去。因为超生,张明仓的校长被下掉了,调到另一个地方当语文老师,新调来的校长思想活络很会交际,很快在酒桌上和李扁头混熟,做成了哥们儿。
见冉希望不吭声,狗娃气呼呼地挥着拳头说:“你小子可得小心着,惹恼了我没你好果子吃,我随时都有机会揍你,别以为你学习好能哄何老师穷开心,有那个四眼狗护着你,老子放不开手脚,何老师待你再怎么好总不会跟你一搭里上中学吧?”
怀里的弟弟哭开了。
狗娃最近比较窝火,主要是家里添了个新弟弟,全家人的注意力都被弟弟吸引了过去,就连猫蛋都动不动拿自己的一双胖手在弟弟面前比画来比画去地讨弟弟的好,父亲更是把一身的宠爱给了弟弟,弟弟取代了狗娃成为家里的新宠。父亲和后妈都把狗娃当作使唤丫头喊过来支过去,稍微迟动弹一下,就会招来大人的斥骂。狗娃真心实意的希望,这个横空出世的白面皮弟弟快些生出点毛病,可弟弟非但没一点毛病反而越长越健壮,见人就要露出一副笑模样。狗娃曾在弟弟的奶瓶里拌了些生面,弟弟吃了经他“冷处理”的奶粉只咧嘴哭了几声便没事了,狗娃还在弟弟身上撒过尿,然后喊后妈说弟弟尿裤子了,换完尿布弟弟就沉沉睡过去,没事人一样。多天后嫂子说弟弟身上的味道不对,狗娃才记起这样的坏事不能干得太多,不然迟早会露馅。
狗娃在家里受了气,总想找茬发泄发泄,这个世上最让他痛恨的就数冉希望了,这个小他两岁穷小子就是因为学习好一点,不知抢了多少本该属于自己的风头啊。冉希望却带招不理的让人找不到收拾他的借口,再说,暂时还没有离开小学,何老师也得罪不起。其他同学都规规矩矩地把心放在升学考试上,低年级学生又听从父母“石头大了弯着走”的教诲远远躲着自己,只有班里几个没把握考入中学的同学乐意跟自己搅和。气是没处撒了,狗娃就想把这几个同学带坏,从家里偷拿了香烟和罐头,连哄带逼地让他们学抽烟,做得好的就给罐头吃,还时不时地给他们灌输一些流氓思想,这些同学都很听狗娃的话,死心塌地的跟狗娃混,狗娃在他们身上重新找回了尊严。
贺寡妇一到李扁头家就想把自己的几个子女接过来一搭里过,却害怕自己脚跟没站稳不好开口。这下为李扁头生了个白小子,有意给李扁头吹吹枕边风,原以为李扁头会推三阻四,没想到李扁头高兴得大手一挥说:“好嘛,你的儿女就是我的儿女,让他们都来,反正家里的房子多着呢,我一下子又多出了几个富态的儿女,还得谢谢你哩。”李扁头说到做到,很快就为贺寡妇的几个子女转了学上了户口。李家一下子多了几个一般大的孩子,狗娃更不得势。尤其可恨的是,贺寡妇的两个儿子贺先金贺先银简直淘上了天,甚至反客为主动不动就想压制狗娃,狗娃气不过,和贺家兄弟打了几架,不管有理没理,李扁头总是先把狗娃骂个狗血喷头。这时就有儿媳出来说几句公道话,并把自己的弟弟数说一顿。牛娃一般不吭不哈,贺寡妇乐得逍遥,完全信任李扁头的处理。
狗娃越想越不是滋味,在自己家里反而做不了主人,更可气的是两个凭空冒出来的小野种简直成了家里真正的主人,把他当成一个借宿的客人对待,简直岂有此理!狗娃甚至头一次渴望早些到中学去上学,听说中学住校的学生无法无天,没人管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