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委们被柳子奇讲话的鲜明个性和直言不讳怔住了。这些年，大家你好我好，一团和气，很难再听到像这样震耳欲聋、赤胆忠诚的诤言。尤其是在贯彻执行党的民主集中制中，苏阳波过多地强调集中而忽视了民主，抑制了人们的苦口良言。大家沉浸在发人深省的话语中，如六月雪、甘露泉一般，赏心悦目，沁人心脾。同时，一些常委们又不得不为柳子奇捏了一把汗：日泉的发展，不管是在曲折中前进也好，还是在前进中徘徊也罢，毕竟是前任书记崔君里、谢琨山和现任书记苏阳波带领大家一任接着一任干出来的，否定他们的政绩，就意味着“背叛”，就意味着与他们分道扬镳。而时下，崔君里、谢琨山正值鸿运当头、吉星高照，没准还是下届省委、省政府的掌舵人，惹恼了他们，会有什么后果？更何况，一个书记在一个地方干几年，如果不提出几条思路来，干得再好，也不会上升到理论认识的高度，人家还会说你没水平、没思想，甚至是蛮干。至于思路提出来以后，能否实现，那又是另外一码事。如果当权者提出的思路都实现了，那么继任者不是无事可干了，远大理想不早就实现了吗？何至于我等信心百倍地忙来干去。原以为远大理想离我们越来越近，但我们又步入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正是这一历史的转折，使得多少人偃旗息鼓，使得多少人夙兴夜寐，又使得多少人一夜间苍老了许多，卑微了许多呢？看来，不可轻易否定前任，不可不会塑造自我，这是当权者应当通晓的常识。但有一点人们往往想得到却极难做到，或者说做得不怎么及格，这便是塑造自我，难道就只有否定前任吗？
张启龙在蔑视中听着柳子奇在向他所分管的干部工作“发难”，最后竟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积怨。他将茶杯盖重重地扣在光滑的桌面上，“哐”的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说：“子奇同志，请你将火压一压，我插几句话。大家知道，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党要管党，一要管好党员，二要管好干部，最关键的是管好干部，特别是管好领导干部，抓好干部队伍建设。只有这样，党的其他各项工作才容易抓好，所有问题才比较容易解决。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时期，尤其是这样。子奇同志，你也曾分管过干部工作，不知道你的体会如何？你也许不太了解，或者说是一知半解，这些年来，我们日泉市委坚决贯彻党的政治路线和组织路线，按照干部队伍‘四化’方针和德才兼备原则，坚持任人唯贤，不拘一格选人才，培养选拔了一大批德才俱佳、能够担当新世纪重任的优秀干部进入各级领导班子，普遍提高了各级干部的文化知识水平和驾驭全局的工作能力，各级组织的执政能力明显加强。大量的事实证明，现在，我们各级领导班子和干部队伍总体上是好的，是经得起各种风险考验的。”说到这里，张启龙看了看闭目静思的苏阳波，又瞧了瞧神态各异的其他常委们，接着说：“十几年来，如果没有他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开拓进取、奋发有为，如果没有他们带领党内外群众坚决执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如果没有他们带头实施市委确定的日泉一轮接一轮的发展战略，日泉不可能有今天这样政治稳定、经济发展、社会进步的大好局面，更不可能从日泉产生诸如崔君里、谢琨山等的优秀省级领导同志。所以说，无论是任何人，哪怕他职务再高，他必须对日泉各级领导班子和干部队伍的本质与主流充分肯定。关于这一点，我想在座的各位常委观点应该是一致的。当然，至于子奇同志对我个人有什么意见，我愿意诚恳接受。”
不等柳子奇说话，温一达又就全市经济工作谈了自己的看法。温一达在漫谈中，与张启龙如出一辙，对日泉近年经济建设特别是城镇经济发展作了系统归纳和充分肯定，这便是苏阳波常常讲的，也讲出了名气的“三放三抓六片”，即：在城镇工业和商贸流通方面，放开一片，大力招商引资；放手一片，鼓励发展个体私营经济；放活一片，努力搞活中小型国有企业。抓紧一片，大力扶持一批利税大的优势企业；抓好一片，积极发展外向型企业；抓住一片，靠地方名品占据一定的市场份额。说到这里，已经说到了苏阳波的心坎上。于是，这位被人们称之为“六片书记”的苏阳波心里乐滋滋的，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靥。温一达看出了老爷子的心思，便振振有词地讲道：“就全市城镇经济而言，‘三放三抓六片’完全正确，早已被实践一再检验。事实胜于雄辩，任何置疑或者是否定这一成绩，都是极其错误的。可以预言，只要我们不折不扣地按照市委既定的战略构思走下去，我们不仅可以稳住‘六片’，甚至完全可以得到‘八片’、‘十片’，日泉的经济社会就会步入一个更加辉煌的明天。我要说的就这些！”
柳子奇静静地听着，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下郑板桥的诗《芦花》：“一片二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芦花总不见。”
苏阳波见时机已经成熟，就清了清嗓门，综合大家的意见，说：“刚才大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都谈了各自的意见和建议，这很好嘛，市委会充分考虑同志们的意见的。这里，我要说的是，市委过去制定的经济社会发展‘五大战略’和工业强市的‘三放三抓六片’思路是完全正确的，是符合日泉实际的，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大家已经看到，这几年，在市委的坚强领导下，经过全市各级干部和广大人民的共同努力，日泉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已经取得了令人振奋的突出成就，经济社会的许多综合和单项指标跃入了全省前列。这些成就的取得，充分说明日泉干部队伍总体是好的，是完全可以信赖的。正如刚才有的同志由衷地谈到，如果没有这些好班子，没有这支好队伍，就不可能有日泉今天这样政治稳定、经济发展、社会进步的好形势。对于这些，我们应当充分肯定，而不是去横加指责，但是……”常委们都知道，苏阳波的讲话一贯是滴水不漏，成绩自然要说透，而核心就在于“但是”后面的话了。面对今天会议刺鼻的火药味，苏阳波如何“但是”下去？只见苏阳波点燃一支烟，猛吸两口，又用手扬了扬眼前的袅袅烟雾，继续说：“但是，事物总是在运动中不断发展变化的，政策和策略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这几年大家都在学哲学，都知道哲学是世界和生活意识的最高形式的发展，而在更广的意义上说来，还包括一切知识和意志的原则。无论在哪里，只要是人的意识对某一事物的认识或刺激，或者对某一类存在形式发生了问题，这些形式的原则就应当是哲学的对象。哲学的这些原理也阐明了对真理的认知过程。大家都知道，真理应当包括绝对真理和相对真理。什么是绝对真理，什么是相对真理？就拿日泉的经济发展规律来说，过去我们制定了一整套经济社会发展思路，这些思路既有真理的绝对一面，又有真理的相对一面。说是绝对的，是因为那肯定是正确的，说是相对的，是因为需要结合新的形势不断完善发展的。中国旧民主主义革命、新民主主义革命，以至当今的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事业，都是在曲折中前进的，都是在探索中发展的。我们党提出的创新思维、与时俱进的光辉论断，也是一种探索发展，难道我们日泉的发展思路就不需要完善了吗？关于这个问题，理论上我就不展开讲了。我想大家都明白，现在是信息时代、新经济时代，形势发展日新月异，我们面对的现实瞬息万变，我们面临的任务光荣艰巨，这就需要我们不断创新思维，适时调整发展思路，去迎接新的挑战。”
“迎接新的挑战？”众常委在暗自揣摩，老爷子讲的这些话，是本义上的创新思维迎接各项事业新挑战，还是以新的思路迎接柳子奇的新挑战？
苏阳波抿了口茶，又说：“大家有什么好的想法，还可以议一议。如果想法不够成熟，下次常委会再讨论。”苏阳波看了看一旁的柳子奇，道：“子奇同志，市政府那边是不是还可以再做一些探讨？”
“我今天先丢了一个石子，问题提出来，供同志们思考，也欢迎大家随时和我交换意见。”柳子奇答非所问。
列席常委会的市人大主任欧阳儒最后才发言，他认为今天的会议开得非常好，好就好在民主的气氛浓厚，这种民主符合我们党的组织制度……
诸葛计原本想说几句的，但一看阵势，说还不如不说好，况且老爷子的话看似中规中距，实际暗藏锋芒，该表达的意思已经说得很到位了，令他不得不折服。但不说话闲不住，欧阳儒的话只能是耳边风。于是，他用胳膊碰了碰一旁的董海涛，低声道：“我突然发现……”
董海涛头埋下，问：“你发现了什么？”
诸葛计将头偏过来，说：“我发现开会如烹鱼，发言如掌勺，方法要得当，若反复翻搅，会把鱼儿搅成渣……”
董海涛会意，悄悄说：“有点意思。我也给你说个绕口令……”
诸葛计点点头：“你说吧！”
董海涛压低嗓门道：“如果发现领导有错，一定是下级的错；如果下级没有看错，一定是自己害领导犯的错；如果领导不认错，他就没有错；如果下级还坚持他有错，那就是下级的错；如果领导真错了，那就尊重他的错，下级才不会犯错。总之一句话，领导绝对不会错，这话肯定没错。”
诸葛计听了，会意地一笑。
董海涛内心没有任何欢快，他估计日泉日报社送去的《送阅件》上那篇稿子苏阳波肯定看到了，按说应当在会上提一提，哪怕是给柳子奇吹吹风、敲敲钟，就可以使他尴尬不已，也不枉为自己和孙锦桥的一片苦心。但是，苏阳波没有这样去做，颇有大智若愚的气度。这些，实在令董海涛太失望了。
市委常委会议就这样在无言的结局中结束了。出了会议室，有人说：“这会开得有什么意思？”有人答：“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