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奇的办公室在市政府市长楼二楼。这幢楼共三层,一楼东侧是市长会客厅和一大一小两个会议室,西侧是秘书一科、二科、三科和秘书长郑守正的办公室。从一楼铺满红地毯的中央大厅沿梯而上,就到了二楼的走廊,往左拐,便是柳子奇的办公室,两间大办公室,里面是一间卧室。隔壁还有一间小会客厅,一般没有派上什么用场。其余房间和楼层,则是其他副市长的办公室。窗外,是几棵古柏,粗可合围,挺拔参天,绿荫蔽日。柳子奇坐在办公室批阅文件,运筹帷幄,有时乏了,便站在窗前瞅瞅古柏的苍穹造型,透支几许清新来风。于是便有了几分儒雅和闲致,有了一些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的色彩。
这天,柳子奇刚刚批阅完大堆文件,就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女性清脆甜美的声音,咯咯笑个不停。柳子奇听不出是谁,对方就让他猜。他努力回忆着,终究没有一点印象,便问你到底是谁?对方说,我是楚雨!柳子奇一愣,楚雨?怎么是你,你还在南方吗?楚雨说,我就在日泉,如果方便的话,我想来拜见拜见您这位市长大人。柳子奇说,什么时候,现在?好好,就现在,你知道地点吗?知道就好,你来吧!
楚雨的出现使柳子奇颇感意外,也使他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柳子奇和楚雨是北师大的同学和恋人,楚雨高柳子奇一届,是师姐。在一次校庆联欢中,两人从相识并发展到后来的相爱。两年多的情深深、意朦朦,他俩突破了最后的防线。然而,有情人终难成眷属,楚雨毕业后,被分配到边远荒凉的宁夏固原一所中学教书。在柳子奇大学的最后一年里,他们还常常鸿雁传情,寄托相思。待柳子奇临毕业前,楚雨辞职南飞,他专程去了一趟固原,终究没有获知楚雨在南方的确切地址。回到北京后不久,恰逢中央机关在应届毕业生中挑选干部,他以优异的成绩顺利通过笔试和面试,最后被分配在了中央纪委。从此,两人天各一方,音信杳无。整整十六年过去了,柳子奇渐渐淡忘了这位师大的“系花”、美丽的天使、圣母一样的女人。
现在,天使近在咫尺,很快就要来到这间办公室,柳子奇有些情绪波动。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办公桌上的文件和报纸,等待她的到来。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没见倩影。柳子奇坐在皮靠背椅上,拿过一张《日泉日报》随意翻了翻,心里却在努力记忆和回味着楚雨的音容笑貌。
嘭嘭嘭!随着几声敲门的响动,一位端庄美丽、气质高雅的贵夫人站在了柳子奇的面前。
“真是你,小丫头变成贵夫人了!”柳子奇露出了惊奇而灿烂的目光。
“你也变成大丈夫了,记忆中的小帅哥……嘻嘻嘻!”楚雨还是那么甜甜地笑。
“快坐快坐,我给你倒杯茶。”
“是不是很意外?”楚雨坐在沙发上环视了一下办公室,又把目光投向了柳子奇。
“我说嘛,这几天眼皮还直跳呢——眼皮跳,贵人到!”柳子奇打趣道。
柳子奇将茶杯递给楚雨,坐在她对面的一张沙发上。“说说看,你这些年跑到哪去了?小丫头!”小丫头是柳子奇当年对她的昵称。
“先说说你吧,市长大人!”楚雨说。
“我嘛……履历非常简单,师大毕业后进了中纪委,待了八年,然后被‘下放’到阳清,七年后,又到日泉来啰。”柳子奇道。
“真是千里为官,为了吃穿啊!”楚雨感叹道。
“身不由己啰……对了,你怎么会在日泉?”柳子奇说。
“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日泉人呀!”
“哦,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你现在做什么?”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楚雨喝了一口茶说,“我在固原待了一学期,便辞职到了桂林,在桂林山水甲天下中做导游、搞旅游,后来因为两场婚变回到日泉……”
“两场婚变?”四十来岁的楚雨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这让柳子奇感到惊诧。
“是的!”说到这里,楚雨眼眸里顿时沁了泪水。柳子奇并不知晓,楚雨的第一次婚姻不到半年就很快结束,原因是老公发现她不是处女,梦中的美丽鸟一夜之间变成了黑天鹅。过了三年多,她在一次工作中邂逅了后来成为她第二任老公的男人。他在南宁市一家涉外机构做翻译,楚雨的美丽使他失魂落魄。一年多以后,他们步入了婚姻的月亮船。婚后,楚雨仍然留在桂林发展,老公还在南宁做翻译工作。谁知道,这场姻缘也仅仅使她幸福了不到六年,老公就随一个半老的女华裔飞去了马来西亚。幸好没有爱情果实,也就没有了累赘。从此,楚雨发誓不再结婚,把全部精力用在了打拼上,竟然慢慢成就了事业。楚雨没有告诉柳子奇这些痛苦的往事。她想,就把不幸一个人埋葬,一个人承受,让它变成虚幻的影子吧。
楚雨从手提包中取出一张名片递到柳子奇手里。又说:“我回到日泉后,先在一家旅行社打工,后来搞餐饮。再后来,就开了这家宾馆,当起了个体户。”
柳子奇拿着名片,仔细端详后说:“什么个体户,原来是总经理、大企业家。怎么叫起‘九月’来了?”
“这是我现在的名字。没什么特别的含义,九月是我的出生月。”
“那我该称呼你楚雨还是九月?”
“你就叫我九月吧,楚雨早已不复存在。”
“九月?”柳子奇反复回味这个诗意化的美丽名字。“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柳子奇问。
“好什么,只能说是岁月蹉跎,苦尽甘来。嫂子……哦,应当叫弟媳妇,她在哪里公干?”楚雨说。
“在阳清市公安局,是一名法医。”
“真羡慕你们!”
“围城定律,有什么好羡慕的。”
“您该不会是‘屋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吧,柳市长?”
“怎么可能呢,师姐!”柳子奇改口道。
“和你开开玩笑嘛……”楚雨莞尔。
“好,开玩笑!”柳子奇跟着笑了起来。
“子奇,到日泉感觉还好吧?”
“好啊,日泉好,日泉人民厚道。”
“尽耍贫嘴,我是问你工作怎么样?”
“累,人累心累,如履薄冰,一言难尽……”
“哦,都说你们这些当官的高高在上享清福呢,看来真是无官一身轻!”
很快,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楚雨起身便要告辞。
柳子奇也不便挽留,笑道:“就这样走了?”
楚雨道:“其实从你来日泉第一天起,我就在媒体上注意到你了。我今天来,主要是看看你,没有别的事。有机会常联系!”
看着楚雨出了门,柳子奇倏地生出几许怅惘与失落。突然,他记起忘记给她留自己的手机号了,便迅速下楼,院子里已空无一人。
柳子奇不会忘记他的楚雨,更不会忘记那个使自己成为男人也使楚雨成为女人的雨夜。大三那年的一个秋夜,天下着霏霏小雨,同学们都联欢去了。匆匆赶来邀请楚雨的柳子奇发现她病了,是一种秋凉后的低烧。楚雨紧裹被子斜靠在床头,手里拿一本三毛写自己与荷西穿越撒哈拉沙漠的经典浪漫爱情故事的书读得入情入画。柳子奇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说是替她去买药,她不肯,紧紧攥住他那有些发凉与颤抖的手。过了一会儿,一只手就不听使唤地游向了她的胸部。她战栗,如受伤的小鹿。柳子奇的青春之血直涌脑门。他喘着粗气,渐渐地感到快要窒息。突然,窗外一阵雷鸣电闪划过,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他不停地吻她黝黑的秀发,娇媚的面颊,雪白的脖颈,发烫的嘴唇。两根舌尖牢牢地黏合在一起,很甜,很甜,像糖在融化。他的那只颤抖的手轻轻地滑向一片森森的的丛林,他感到这片沃土植被非常茂密,下面一定是一口汩汩的泉溪。楚雨没有拒绝,羞涩地闭上了双眼。他意识到泉边湿漉漉的,有些沁润香脂的滑腻。就在他意欲入穴探源时,她轻轻地拿开他的手,哭了。霎时,他和她抱得更紧了,不一会儿,雨夜下的寝室便弹起富有节奏的交响乐……
后来,他们在燕山深处,在长城脚下,在美丽富饶的渤海湾有过几次野合。不久,这醉意的缠绵竟然伴随两人天各一方,成为远去的记忆了。
正想着,郑守正推门走了进来。见柳子奇陷入沉思,郑守正笑道:“想什么呢,柳市长?”
柳子奇道:“一个项目。”
“什么项目?”郑守正问。
“还不成熟,以后再说吧!”柳子奇笑道。
郑守正也不再多问,送上一份待签的急件,笑笑而去。
快下班了,柳子奇处理完几个文件,记起下午雅园有一个接待,便夹着公文包,匆匆出了门。走出市长楼,是宽敞的市政府大院。迎面碰见那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机关工作人员,纷纷和他打招呼。他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只顾梗着脖子往前走。也有见市长官仪威严怕打招呼的,便躲躲闪闪愣愣忽忽,绕道一边去了。有人千方百计往领导跟前凑,也有的见了领导就像见了怪物一般惟恐避之不及。机关真是奇怪,面对领导,有肆意谄媚的,还有不卑不亢的,也有故作清高的。说到底,领导还是喜欢点头哈腰的,尽管这种人别人看来样子令人作呕,有时也很滑稽可笑,但最起码脸上有笑容,嘴上有领导,知道自己卑微的位置。至于不卑不亢者,领导只好对你不冷不热,视而不见,任其忘乎所以了。
柳子奇这么想着,迎面看见一个推自行车的女性的背影,很像楚雨。走近了,回头一瞧,原来不是楚雨,但样子很像。她见柳子奇在瞧自己,不好意思起来,就莞尔一笑说:“柳市长好!”
柳子奇说:“你是哪个部门的?”
她说:“我在市政府办文书处理科。”
柳子奇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答:“楚云。”
“楚云?”柳子奇纳闷。
“柳市长,拜拜!”她挥挥手,腿一翘便跨上了自行车。
“再见!”望着白云一样飘去的女孩子,柳子奇思忖:楚云?怎么活脱脱楚雨的港台版,大学校园生活的倩影。该不会是楚雨的妹子吧?倘若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这世界真是太小了。
柳子奇在雅园吃罢晚饭回到凤园,天已擦黑了。容小翔在一楼的前台翻看一本书,见柳子奇走过来,赶紧将书收了起来。
“看的什么书,还这么保密。”柳子奇道。
“是一本闲书!”容小翔答。
柳子奇拿过容小翔将要收起的是书一看,原来是九丹的《乌鸦》,于是笑道:“小翔什么时候崇拜起美女作家来了?”
“九丹的生活真不错,我是看到一篇写她生活与创作的评论才买来这本书的。”
“现在流行一句话:是美女你就去当作家,保证走红。啥时候我们的小翔丫头也写一本书,没准不比九丹、卫慧、棉棉差呢!”
“柳市长你笑话人!”容小翔说。
“哪里哪里,开开玩笑。如果你真要写书啊,我肯定是你的第一读者。”柳子奇说罢,就上了楼,容小翔跟着跑了上去,赶紧开门、进屋、倒水。
柳子奇接过容小翔递过来的茶水,示意她坐下。柳子奇说:“小翔,日泉几家宾馆哪家经营最好?”
“当然是我们日泉宾馆呀!”容小翔答。
“下来呢?”
“下来就数阳羊宾馆了。”
“据说是个私营企业?”
“是的,老总是个女的,叫九月,名字怪怪的。”
“你了解这个九月吗?”
“知道一些,她是我们日泉人,一个独身女人。据说早年在南方什么地方淘金,发了些财,最后衣锦还乡,就回到了日泉。”
“回到日泉就创办了阳羊宾馆?”
“不是的。先开了一家餐厅,再后来才搞起了阳羊。”
“这个女人是不是很有名气?”
“可不是嘛,人家现在是叱咤商界的优秀民营企业家、劳动模范、巾帼标兵,还有什么……哦,还有‘三八’红旗手,荣誉一大堆,数都数不过来。”
“那这个女人真是不简单啰!”
“咦,柳市长怎么问起这个女人来了?”容小翔好奇地问。
“哦,我随便问问。”柳子奇神情自若地说。
“该不是别有隐情吧……”容小翔话一出口,自己的脸先刷的一下红了。
柳子奇指了指容小翔,笑道:“疯丫头,你知道什么是隐情?”
容小翔嘻嘻,吐了吐舌头,然后笑了,如欢快的百灵。
柳子奇住在凤园,一到夜晚,简直是门庭若市,前来拜见的一茬接一茬,有市级机关部门的头头脑脑,也有县区的书记县区长,还有八杆子打不着的角儿。前来拜见的人多了,里屋礼品成堆,几天不拾掇就乱糟糟的。柳子奇看见这些礼品就头疼,于是让容小翔帮忙拾掇拾掇。她点点头,爽快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