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我就考上了博士,在京华大学开始了新的学生生活。回想从读小学到现在,读了差不多二十年书,经历了几百场考试,那么多台阶,一步步登上来,是多么艰难。想当年考上县里的重点初中、重点高中,后来又考上重点大学,保送研究生,考了三次博,经历了多少希望、失望、期待、焦虑,全是为了今天。想一想多么值得珍惜。再想想走了这么远的路,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却迷惑了。要是在以前,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为了学术人生。能够把自己的志趣和职业结合起来,那是多么幸福的人生。可现在这个答案有点游移了,如果做另一件事能够赚更多的钱,那可能也会很幸福。可是我能去当官吗?不能。经商吗?不能。承包工程吗?不能。房地产开发吗?不能。当个勤恳的中学老师?能,但心里不踏实。到今天我心里有了一点踏实,只要努力,把志趣和职业糅合在一起的前景是有了。其实说志趣已经比以前淡了,说理想和使命感也已经淡了,那也许只是一个能够接受的职业前景而已。既然生活中没有理想主义生根的土壤,那么在市场中争取好好活着,更好地活着,那实在也是别无选择的选择。
还有一件让我心里踏实的事情,就是把赵平平找回来了。这一年我到她那去过一次,是偶然经过她的学校,心里一动,就去了,完全是突然袭击。她在宿舍,很吃惊地说:“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怎么不能来?”她的宿舍已经焕然一新,看到那张新买的大床,我心里像被谁踹了一脚;到冰箱找饮料,又看见切开的半个西瓜,里面放了两片调羹,心里又像被谁踹了一脚。
我坐在椅子上喝水,看着她在房间走动,被长裙裹着的身子有一种妖娆的意味,是自己以前没有察觉到的。我感到了身体的荡漾,马上又拿起一本书来翻看,装作对那种荡漾一无所知。唉,那是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现在只能掩饰着瞟一眼,就像一个孩子,经常在一片绿草地上疯跑,忽然有一天,那儿却被宣布为军事禁区,你只能远远眺望。她说:“还加点水吗?”我说:“看看你好就可以了,你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哼一声,也不说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人比我强,能给她更好的生活,这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是太没自尊了。两个人都不说话,以前那说不完的话都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气氛有点难堪,我承受不了这种沉默,后悔不该来的,勉强着说:“你好就好,你好就好,希望你活得精彩,女孩子应该活个精彩,她活着不活精彩那她活什么?”她说:“你那舌头就是一条鞭子。”我说:“我说真的呢。”我告诉她打算还考一次博,她说:“你肯定能考上,不然谁还能考上?”我说:“你的舌头也是一条鞭子。”她送我出来说:“我说的也是真的呢。”
半年后考完博士,她发信来问我考得怎样。我回信说:“怎样,还能怎样?就那样。”她说:“那样是哪样?”我说:“应该跟去年一样,也可能不一样。导师夹袋里有别人的名字,我考到天上去也没有用啊!”以后她不断来问我,我说:“你怎么比我自己还关心我自己?”她说:“我是不是太热心了一点?”又说:“我就是要热心,你不由我?”这话有了意味,我不敢往深处想,又忍不住要往深处想,越是忍着不想就越是要去想,像脚尖上的痒痒肉,越是忍着不抓就越是想抓。其实我的自信已经被现实摧毁,这一年学校的老师为我介绍了几次女朋友,禁不起她们对女孩描绘的诱惑,怀着难以克制的好奇心和美好的想象,我去见了面,却是一再地失望。做介绍的女老师说:“可以了,可以了。”可以不可以,我自己心里还不知道吗?有平平的身影站在心里晃动,别人就进不去。她们说:“还要怎样才算可以呢?”我说:“可以,可以。”心里没有一点激情,不想再去见面,同时也知道,这其实就是我能够达到的水平,别人就是这么想的。自己没有创造奇迹,怎么可能要求生活提供奇迹?超水平发挥那是一个梦,枕着这个梦睡睡是可以的,一旦睁开了眼,梦就跌得粉碎。苏东坡说,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其实人何尝不是这样?
接到冯教授的录取电话,我给赵平平发了一个信息。这信息是一个信息,更是一种期待。她马上发信息来说:“今晚是不是庆贺一下?你来,我给你炒蛋炒饭。”蛋炒饭是我们以前的经典晚餐,省钱、省事。这是我俩之间的一个特殊默契,带着温馨的记忆。我回了信说:“好。”心中有点窝囊,怎么她说停就停,说走就走,自己好像个机器人,遥控却捏在别人手里。可还是反抗不了诱惑,下午下了课去了。她的热情好像过去一年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她说:“就是蛋炒饭啊,别说我抠。”又说:“饭是昨天我自己一个人剩的。”我说:“什么意思?”眯了眼望着她。她说:“什么意思?你懂的。”我说:“天知道。”她说:“难道我是捏个谎骗你?”我说:“请我吃蛋炒饭,昨天怎么不请?太现实了。”她笑了说:“那是我妈!她一辈子是个小人物,受尽了委屈,想在我这里得到弥补,我又是个女的,稀泥扶不上墙。你要理解她。”又说:“要一个女孩一点都不现实,那也是不现实的。”我喉咙里“哼哼”几声,想着男人有了一点进步,世界还是看得到的。一个男人不进步就是不行。她说:“哼哼什么,小心我砸你。”把炒饭的勺举起来,在我头顶晃了几下。我说:“我哼哼是想说一个博士也没几斤几两,弥补不了什么,也没有精彩的生活。”她说:“没几斤几两,那几钱总有吧?这一年我看清楚了,女人找一个自己能接受的人,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还是找了你的好,你不会把我关在门外吧,你?说活得精彩那是理想,现实目标只要过得去就行了。我又没有出生在富贵人家,精彩是我这种人想得到的吗?”
看来我现在是“过得去”了,可也就是一个“过得去”。我的自尊心像被一根软棒敲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感受痛,那痛就消失了。我说:“女人跟男人不同,嫁得精彩就有精彩。有那么多老板、经理。”她说:“请你以后少说什么老板,听到这两个字我两个头四个大。老板的本性就是贪得无厌,你以为他们只贪钱?”这话让我有一种不好的想象,就瞟了她一眼,想从她神态中看出点内容。她说:“看你这眼神怪怪的,怎么这样看我?”我说:“看你脸上有历史。”她说:“学历史的人看哪里都是历史。”又说:“你这一年就没有历史?”这是承认了自己有历史。这种坦然让我不知所措,想表达恼怒却不知怎么开口,就像狼找到一只刺猬,却找不到下口的地方。我说:“我没有。”沉默了,心里很难受,也很委屈。可我也明白,除非我有力量从这里离开,不再回头,否则这委屈再委屈也得咽下去。人不能跟自己过不去,这个道理我懂,不想懂也得懂。
有点晚了,我犹豫着是留下还是回去。她说:“看看这房间还有五只苍蝇没有?有你就帮我打了。”我拿着卷起的杂志在房间挥动一下说:“没有,没有,这次没有。是它自己没有,这不怪我。它们白天怎么就不飞进来,给我一个机会呢?”她哈哈笑说:“要人家拿命来给自己一个机会,好残忍!”又说:“你还是回去吧,我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我说:“心情没整理好,让我来干什么!”她说:“不是庆贺你吗?”我说:“那为什么不让我庆贺一下?庆贺一下,就一下,一下。”伸出一个指头,斜了眼有意味地笑了一下。她坐在床边沉默一会说:“你今天还是回去吧,我整理一下。”我想起那两片调羹,说:“你要整理什么?”她说:“心情。”我说:“以前的历史还没有完结吗?”她说:“可以说完结了。”想到“历史”可能会以怎样的方式存在,我心里非常难过,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说:“你是不是认为我不应该跟别人接触?人家都二十五岁了呢。再说,我开始就跟你汇报了的。”我说:“那你整理吧。”就走了。
一路上我把单车踩得疯狂,耳边的风呜呜地响,心中嗡嗡地响。委屈,太委屈了。这委屈像一根铁棍横在心里,卡得难受。反抗的愿望跳了上来,自己为什么要接受这个事实?一时间似乎豁然开朗,还有别的选择啊。回到宿舍,我坐在窗前望着天,黑色的天幕透出一点深蓝,一颗两颗星星在向我眺望。我这么坐了很久,想着时间,想着遥远的古代,那时的人们用树叶裹着身体,从不去思考活着之外的问题。非常奇怪地,那些委屈自动地淡化了,身体中一种蠕动以均匀的节奏,融解了那根铁棍。我对内心形势的陡转感到惊异,痛恨自己没有志气,屈服于那种蠕动。可这痛恨更像一种虚伪的自尊,是为了给自己一个面子、一级台阶。那蠕动越来越明确,有迫不及待的意思。到最后我给平平发了一条信息:什么时候才整理好呢?发了这条信息,我对自己感到陌生,不可理解,这是我吗?也许,是世界变了,所有的事情都得重新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