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赵平平对我说:“别人都说我了,说我眼睛没有以前清澈纯洁了。”我说:“男人都是农药、毒蛇,总之是污染源,有朝一日驾崩了,挂在树上毒死鸟,丢进水里毒死鱼,扔在路边毒死狗,埋到土里寸草不生。”她说:“污染了就算了,反正早晚是要被污染了。你要有点责任心。”我说:“难道我还会抛了你?”双手往上一抛。她说:“那个我放心。问题是你要考定。”我捂了肚子说:“哎哟,肚脐眼痛。能不能不说肚脐眼痛的事?”这样我更加觉得自己责任重大,要努力努力,给赵平平一个交代,给她妈一个说法,也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和说法。
几个月以后考博士报名,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母校,历史学院刚刚拿到博士点。我想,去年考北京的学校,那是首都,人多拥挤,考本校应该稳妥一点,这样也可以跟赵平平在一起。我的导师杨教授过了年龄,不是博导,我就跟童院长打了电话,表示了心情。他说:“欢迎你来考。我记得你是搞明史那一段的,我搞思想史,是不是找搞明史的徐教授更合适?”我又给徐教授打电话,他说:“欢迎你来考。有个问题你想想,我手中只有一个名额,自己的学生积压了这么多年,眼巴巴地排着队,过两三年我这边的压力会轻一些,是不是考童院长更合适?他是院长,他应该有两个名额。”我心里凉了半截,挣扎说:“徐教授你相信我是真正搞学问的人,读研时就发了四篇论文,有两篇是核心刊物,我……”他打断我的话说:“小聂,我知道你很优秀,我上过你的课是不是?可我今年是第一次招,而且只一个名额,如果有两三个三四个,那就不一样了。你是我的学生,我说这个话是对你负责,别人谁我都会说欢迎他来考。”
没有沟通好,我非常沮丧。想来想去还是报了童院长的,他有两个名额,只要我考得好,也许就能挤进去一个。问题是要考上,这对我来说太重要了,生死攸关。为保险起见,我又报了京华大学。去年没考上,希望吴教授看我执着,会考虑我。报名后犹豫着是不是要跟吴教授沟通一下?想着自己的母校都沟通不好,那边就更难了。我心里不踏实,可一想到自己的实力,剑已经磨得锃亮,只等扬眉出鞘,就安心了一点。蒙天舒也报了童教授,这让我有点安心,别的我比不过他,考试我也考不过吗?
四月份有了考试的结果,麓城师大我差两分,京华大学刚过分数线,去复试被刷下来了。可蒙天舒他考取了,是在职读博。我很意外,我的外语比他多了十一分,可专业竟比他少了十五分。不可能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自己的命运似乎已被别人精心设计。意外的是,徐教授招的也不是自己的学生,而是麓城大学旅游学院的办公室主任,从来没学过历史的。她能考上的唯一理由,是她先生是麓城大学的副校长。去年徐教授的女儿高考,离麓城师大分数线差几分,他跑到学校去吵,声称要调离麓城师大。后来不吵了,女儿去了麓城大学,那边的录取线比麓城师大还高十几分,最后补录进去的。说这两件事之间没有关系,那只能骗羊、骗猪、骗鸡,就是骗不了人。可是你就是不能拿出来说,也不敢说,没有证据。也不知道校长夫人这个博士怎么读,又怎么毕业,可我也知道她能读,也能毕业。
这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把这结果告诉赵平平。考麓城师大她在考场外面等我,去北京她把我送到车站,她对我抱有太大的期望。我痛恨自己,恨不得一刀将自己宰了,像宰一腔羊、一头猪、一只鸡,就那么一下,宰了。我想象着那么一刀插进去,血往外一喷的情景,真解恨啊!这种恨没有理由,因为结果在事先就已经确定,与考试无关,可我还是恨,恨,恨。
知道了消息赵平平似乎很平静,说:“明年再来呗。”我说:“明年再来!你对我要有信心,要有信心!”语势气吞山河,心里却发虚,谁能说明年不是把失败的历史重演一遍?很可能,非常可能,太可能。觉得自己的信心简直就有一个陷阱在后面,让她中招。最让我害怕的是孙姨,我以后怎么见她?为了赵平平,我以拼死一赌的勇气,把大话都说在前面了。想起那些话我就惭愧,恐惧,无地自容。怎么去见她?就像一个罪臣去见皇帝,是死是活不敢去想,可又不能不想。
说无地自容那是自作多情,其实我连无地自容的机会都没有。赵平平几天没跟我联系,这让我轻松,不然叫我说什么才好。终于有一天,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想给她发信息时,她的信息来了:“我妈妈逼我去见一个人。”意思很模糊,又很清晰。我马上把手机拨过去问:“什么意思?”她说:“就是那个意思。”声音比蚊子叫还轻,我却听得分外清楚。我吼着说:“你真去见?”她说:“我妈妈逼的。”又说:“一个女人只有一辈子,更只有一次青春,她想活得精彩点。精彩我不敢想,可总要过得去吧。”这话让我泄了气,她如果嫁给我,那是“过不去”。我想想自己的确也没有哪方面让她过得去。我叹气说:“太现实了吧!”她说:“那是我妈妈!”唉,我又有什么理由要求人家不现实?我挣扎着说:“平平你看我们认识都三四年了,在一起也有几个月了,怎么能分开?分开也有对你不好的方面,你不是男生!”她说:“那是我自己的事。”
她已经想好了,我再也无话可说。收了电话,想到自己还试图用“在一起”来阻挡她,简直是可笑。那能说明什么?什么也不能说明。那根本不是一个问题。那种搞定就万事大吉的踏实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时代变了,我不能不变,不变就被时代列车抛下。我不敢想自己能坐在列车的软卧上、硬卧上、软座上、硬座上,这是那些学霸和富二代坐的,可我无论如何也得抓住车门口的一个把手啊。本科,我读了;研究生,我也读了。读了这么多年,那些从书上来的思想在生活中全都苍白,乏力,用不上。生活中讲的是另外一套道理,是钱,是权,是生存空间的寸土必争。我没有钱,有钱事情就不会这样了;又没有权,有权事情更不会这样。我不是生活中的占位者,那些大大小小的位置,从软卧到硬座,都被别人占位了,连一条缝隙也不留给我。说起来我也理解那些占位者,市场摆在那里,大家都从自我生存出发,谁能要求谁特别高尚,把位置让给别人?大家都在利用自己的一切背景和关系在钻,在占位占坑,在钻和占的过程中实现利益最大化。不钻就没有,不占就没有。这可以理解,不可理解的反而是良知和公平。既然没有人对我讲公平,讲良知,那么,致良知该怎么去“致”,知行合一该怎么去“合”?我不知道。
我只能改变自己,不能不改,生活比书本来得更加生动、鲜活、感性。以前跟学生上课,我想自己影响世界那不可能,影响几个人还是可能的,那些道理总有一些人听得进去,那就是我的人生意义。可现在上课,让我感到惭愧。把自己不相信的人生哲学尽可能生动地传达给学生,还要争取素质教育奖、教学优秀奖,我感到了自己的空洞与虚伪。好在没有人认为这有什么不正常,我也就没有了内心的压力,管他的呢。这是我的角色,我演好这个角色就可以了,管他的呢。把自己的人生打造得好一点,更好一点,这就是意义了,其他的嘛,管他的呢。生活像坚硬的墙,在这堵墙面前,一个人不能硬生生去撞它,而只能变得柔软,从墙的缝隙溜过去。
我晕晕乎乎梦游般过了几个月,快放暑假时想通了。既然通向外面世界的道路已经封闭,我就好好地在这个学校经营自己的人生吧。这是我的唯一出路,我得好好走。这决心下了不到两天,就放弃了。前一天晚上我看世界杯决赛到凌晨四点,第二天在教研室改试卷,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睡梦中有人拍我的背,醒来一看是刘校长。
他说:“小聂,晚上没休息好?”
我说:“刘校长,有事?”
他说:“以后在家里要好好休息。”
我不好意思笑了说:“看世界杯去了,法国赢了。”
他也笑了笑说:“法国赢了?法国赢了。以后在家里好好休息。”
又说:“学生看见了不好。法国赢了?几比几?”
我说:“三比〇胜了巴西。我知道,有纪律,有纪律。三比〇。”
他去了我觉得自己运气怎么背成这样?第一次上班打瞌睡就被校长看见了,他一个学期也难来一次的。后来小李老师告诉我,可能是教研组长魏老师把校长叫来的,他进来看我一眼就出去了,一会校长就来了。魏老师大专毕业,在这学校有十多年了,很担心我以学历的优势抢他的位置。我暗示他很多次,连不屑于的意思都表达了,他还是不放心。这让我在这学校好好发展的决心又动摇了。真在这里发展,我第一步真的要去谋他那个位置,然后才可能去想教导主任、副校长,以至校长。这样想起来,他的忧虑也并非多余。如果此路又不通,我还到哪里去找一条路呢?
这个周末有个大学女同学结婚,我应邀去了,见到了蒙天舒。他上蹿下跳,到处鞠躬握手,没有不认识的人。仪式完了开始喝酒,他坐到我身边来了。说起前途的事,他说:“你还是去考个博吧。”
我说:“现在的博是考上的吗?”一想这话说得不对,伤到他了,又说:“你除外,你除外!”他嘿嘿笑说:“我也没说我就除外。”
又说:“现在导师招博要招有资源的。”
我说:“现在厅长处长都是博士了,我又没当厅长、处长,又不是校长的夫人,我那点工资算资源?”
他说:“学术资源也是资源,你可以帮他们搞研究,搞论文。能写的人他们还是喜欢的。”他帮我把国内有历史学博士点的学校都分析了,说:“麓城师大你就别报了,这么多年还积压了好多人在等。京华大学还是可以试试。你不该报吴教授的,他从来不招男生,谁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冯羽教授还是可试试的,我上个月参加年会还见到他,他人蛮好。你先把论文寄给他,看他说什么。”我说:“论文对我来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说:“以前的论文也是论文,你的硕士论文就很精彩的。你再把他最近的著作找来读读,就说读了特别有感受,是领域内权威著作。”
我说:“哪有那么多权威?”
他哼地笑一声说:“没听说过夸他是权威,他就怒发冲冠的。”
又说:“把你那感受写篇书评,寄给他,他会帮你找地方发表的。”
我说:“怎么好意思呢?太投机了。”
他咂咂有声说:“又清高了不是,有意义?没意义。”
又说:“你不想办法跟导师沟通,那你去考吧,不怕你发愤图强,考到早生华发。”
我说:“太难为情了。”
他说:“让你提着烟酒上门说是土特产,那不更难为情?你听我的你试试,一试一个准。”
我说:“那就试试,试试。”
他说:“这里太吵,我等会回去跟冯教授打个电话,把你重点介绍一番。”
我连声说:“拜托,拜托!谢谢,谢谢!来,哥兄弟,碰一杯,碰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