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份工作不能实现我的学术梦想,这很痛苦;更痛苦的事情也接着来了,这就是,经营了两年的感情发生了危机。赵平平是我在读研一时在舞厅认识的,也是历史学院的学生,比我低两届,去年毕业了,在白沙小学教思想品德课。她是我的同乡,又是同学,说起家乡话来很有感觉。这是我的地利。我还有人和,那就是我的诚心。我缺的是天时。在市场经济时代,我一个穷小子,白手起家,有什么底气面对赵平平这样一个漂亮女孩?她曾是我奋斗的动力,可奋斗出这么一个结果,让我感到万分惭愧。她对我的期望,准丈母娘对我的期望,都落了空,就像一块金子攥在手心,一觉醒来却发现是一块石头。
赵平平是我的最爱,她妈孙姨却是我的最怕。去年我去她家,她妈妈说来说去只有一个意思:你们在麓城怎么安家?我听见自己的心敲鼓似的“咚咚”响,又像一只兔子蹬着腿要从口里冲出来。我结巴着说:“平平她……她她……们学校分了一间宿舍,我明年毕业了那……那那也会有一间……”“那叫作安家?”孙姨的话像一把剪刀横了过来。我双手拍拍头又拍拍胸,似乎是想发誓又不知说什么。平平来解围说:“大房子大住,小房子小住,都是住。”她妈说:“都是住?你现在不懂。”我鼓起勇气说:“孙姨,你相信我。”这勇气像蛤蟆的聒噪,凭什么让她相信,我自己也不知道。赵平平说:“人家是研究生呢。”“研究生”三个字似乎有一种震撼的力量,孙姨看看我,没做声,望着我半天说:“相信,相信。”眼神却满是狐疑。平时我觉得自己还算强大,随口能说出一大堆理论,致良知啦、知行合一啦、君子喻于义啦,可在这里一点用都没有。钱才是硬通货,才是底气,才是骄傲。硬通货可以通向任何方向,这个道理我懂,可是不服。这种不服既是理性的,又是感性的。理性的是我不能承认钱能通神,承认了我的专业就没有意义了,不论我讲了什么,在钱的面前都是白搭。而且我不能做个伪君子,把自己不相信的道理讲给别人听,让别人成为实践者。感性的是我的家庭没钱没权,钱的意义无限大,我的意义就无限小,这是我的自尊心不能同意的。现在平平她妈提到“安家”,我感到了对钱的饥渴,感性的、物质的、血肉生动的饥渴,攫取的饥渴。这种饥渴令人恐惧,像在深心潜伏的怪兽,张开大嘴,喘息着,有着吞噬一个人所有信念的力量。其实我很理解平平她妈,“安家”这要求不算苛刻,放到平平这么好的女孩身上就更不苛刻了。我是一个男人,应该有这点承担的力量。可这不苛刻的要求对我来说却很难,是蜀道之难。
那一次在平平家住了两天。回麓城的汽车上,我说:“我现在得到大赦国际的赦免了。”她说:“那也只赦免了初一,还有十五!你以为呢,你。”我说:“就不能让人家轻松几天!”又说:“明年我去北京考个博,让你妈妈也知道聂某某何许人也。”回麓城后我越想越不安心,危机感陡升。以前想着感情好就可以了,这才是事情的本质;可现在明白了,事情还有另外一个本质。焦虑之中我想到了一个主意,那就是把平平“搞定”,搞定了那她妈也只有认了。
这天晚上我赖在平平宿舍不肯走,十一点多了她说:“我要睡了。”我说:“我也要睡了。”她说:“别有企图,你来了隔壁的老师都知道,你不走她们也知道,她们耳朵尖着呢。”我说:“我能不能大张旗鼓走了,再像个小偷悄悄潜回来?”她说:“你回师大,你不回我到对门王老师那搭铺。”我咬牙切齿说:“残忍。残忍。残忍。世界对我已经太残忍了,你也来残忍。”她说:“那等你明年考上博,我也给我妈一个说法。”唉,爱情是一件要说法的事情,没有就迈不过去。爱情向我要说法,可我拿不出说法。我说:“有这么现实的吗,爱……唉,感情?”她说:“那是我妈!”又说:“只怪现实它太现实了。”我说:“你谈恋爱怎么像做数学题?”她说:“要有理智吧。”我说:“你看你大学都毕业了,现在哪有捂到大学毕业还守着捂着的呢?当年关云长守荆州也只守了几年,你知道的。”
要求了几次我就不要求了,伤了自尊。这也让我懂得,凭我现在的情况,能跟这么好的女孩来往,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为了爱情,我还要努力,不然对不起这份感情。男人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这话很俗,可也很真实。现实如此骨感,我不能在一个骨感的世界上去寻求一份丰腴的浪漫。我在心里算了一下,“安家”的目标不现实,我一个月的工资不吃不喝也买不起一个平方,吃了喝了就没有了。比较现实的是考博,考上了就有个说法了。幸好历史课在学校比较边缘,我除了两个班的历史课一周四节,就只有高中一个学期四次的人文素质讲座,有时间看书。看着别的老师都用力往中间挤,去争取年级的成绩排名、优秀班主任、赛课优胜奖,我有点同情他们。那是他们在征服世界。我对这一切无知无觉,我的世界不在这里。
可事情很意外地又得到了解决。那个周末的晚上,我待在赵平平那里。她说:“房子里有五只苍蝇,你能不能帮我赶出去?”我推开纱窗,拿了一本《时尚》杂志去赶。她说:“不能开窗!前两天才一只,我开窗去赶,又飞进来四只,死赖在这里怎么也不肯离开。”我说:“那它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把杂志卷起来去打。我满屋子追,她伸着胳膊指挥说:“这里,这里!那里,那里!”好一会总算打死一只,我说:“什么世道,连苍蝇都这么狡猾。”半个多小时打了四只,还有一只找不到了。我夸张地喘着气说:“就四只吧?”她说:“我数了几天没数清楚?五只。”我把T恤脱下来满屋子挥动,躲在哪个角落的那一只飞出来了,停在窗帘上,被我一下打落在地,“啪”地一响踩死了。
她拿毛巾给我擦汗,擦了背上,又擦胸口。我把胸口拍得“啪啪”响说:“今晚该让我亲热一下吧,小小亲热一下,帮你打死五只苍蝇呢。”又大口地喘气。她“哧”地笑了,挥着毛巾在床上打滚,“哈哈哈哈!打死五只苍蝇!”她伸开左手掌一张一合:“五只苍蝇,五只!好大一只呢!”我过去歪在床上说:“累了,走不动了,非得休息一晚才行。”她推我说:“别耍赖!”好一会忽又自己笑了说:“帮我打死五只苍蝇,五只!只要亲热一下,小小亲热一下。笑死鬼!”我说:“武松打虎还只打死一只呢。”她说:“笑死鬼!”又说:“亲热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说:“不亲热能有人类吗?你爸爸妈妈亲热了,才有了你,你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亲热了,才有了你爸爸妈妈,你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她躺在床上,双腿朝空中乱蹬,嚷着:“哈哈,笑死鬼了!”看着她光致的小腿往上举着,我感到了身体的荡漾,忍不住斜了眼往更诱惑的地方看。她发现了马上把腿放下来,双手捂着裙子说:“偷看!你想干什么,你?”我忽然觉得自己很猥琐,说:“我不是故意的。”
她哈哈大笑,又撮着嘴唇说:“过来,让你小小地亲热一下。”我从床上爬了过去,两个嘴就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忽然,她松开我说:“你怎么睁着眼?杂志上说了,睁着眼接吻的男人都是坏人,女人要多一个心眼。”我说:“你闭着眼怎么知道我没闭眼?”她说:“是你先睁开的。”我说:“我睁开是想看看你睁开没有。”两个人“睁眼”“闭眼”争了好一会,她说:“再来一次,你把眼睛闭紧点。”重新开始,我把眼闭紧,又忍不住睁了一线缝看她睁了眼没有,发现她正细眯了眼在观察我。两个人的眼神对在一起,马上都闭紧,再次睁开,又碰在一起。她把我一推说:“偷看!”我说:“你也偷看!”她说:“你不偷看怎么知道我偷看?你先!”我说:“明明是你先!”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她说:“你那么累,那么想休息,那么就休息一下呗。”我没想到竟然有这意外之喜,搓着双手说:“真的?真的?”她说:“我有点喜欢你的滑稽。”我说:“我有那么滑稽吗?”她说:“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对你有了一点感觉,就是那次去爬麓山,你把我当小狗逗啰。”那次是我们认识不久,她下山时走不动了,蹲在地上撒娇不肯走,要我背,说:“人家走不动了!”我在她前面伸了手呼她:“汪汪,啧啧啧啧,这里来,汪汪,啧啧啧啧。”她扭着身子说:“你骂人,我不喜欢你了!”现在又说到这件事,她说:“我说不喜欢就是喜欢。”
经历了这一夜我有了新的人生体验,温软、滋润、飘忽……都是,也都不是,怎么都讲不透。在这之上的却是一种踏实,踏实。这种感觉没有那么游移,很清楚,很确定。赵平平这就是我的人了,这话有点俗,却很实在。她一直在等着我,等着我一个人的到来,这更让我感到踏实。我说:“突然发现‘搞定’这两个字超级传神,搞定,搞定,不然怎么定得下来?嘿嘿。”她努努嘴唇说:“下流。”又说:“还有两个字叫‘考定’,你明年考上,让我有点希望,我妈妈那个人很庸俗,很要面子。”我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古人把话讲到位了。”又说:“我吃到天鹅肉了,妙啊妙,妙不可言。”她说:“我有那么好吗?”我说:“你是白雪公主,我是丑小鸭,丑小鸭哪天会羽化成白天鹅,才配得上白雪公主。”她说:“别乱讲,丑小鸭是女的,她后来嫁给白马王子了。”我说:“我说的这只丑小鸭是公的。”她笑得满床打滚说:“造谣!造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