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八旗在关外那会儿,最讲究“兵民合一”,一旦有战事,不光是旗兵冲锋陷阵,而且男女老幼一块儿上,个个都得出生入死,既是为旗主效命,也为了把八旗的窝儿从关外挪到关里。这是兄弟姐妹的共同事业。入关后,凡是有八旗兵扎堆儿的地方,通常会设座关帝庙。关老爷这一辈子,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义气。
北京受八旗风气习染,人与人之间以义气为重,若论起爷们儿的操守,第一美德没得说,就是仗义。仗义的最高境界是够哥们儿,为朋友两肋插刀。北京城里,俩穷小子即便认识时间不长,只要很谈得来,就哥长弟短的论上了。相比之下,富人间少有这么玩儿的。
老北京人交往,不太区分贫富贵贱,重的是行当。也就是说,看您是吃哪口饭的。这么一来,朱贵就露怯了。左邻右舍都在菜市口看过朱贵砍人头,没有谁愿意和刽子手交朋友。不仅如此,朱贵在斋堂结交的山里那帮朋友,虽然是不招人待见的庄户人家,也因为朱贵干上这个行当儿,而与他的来往越来越稀了,后来也就都断了。这让朱贵伤心了好一阵子。
朱贵很少出门,平时除了杀猪褪毛及把猪肉按种类切割出来,就没啥事了。闲暇时,就一个人呆在家里。日子久了,不免烦闷。
光绪二十一年(1895)春,他试着到附近城墙上走动。
但凡古城,都有自己特别的地方,未必是名胜。由于历史上或风水等原因,居民心中翻腾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时,就会情不自禁地往那儿涌。天安门前是禁地,六大衙门都在那儿,闲杂人等不得靠近。那时,国家若有个大事小情的,京城的子民们就到内外城的城墙上走走。不管怎么说,厚厚实实的城墙,就像这座城市的襁褓。
在后人看来,元大都那会儿建的老城墙,纯属瞎凑合事儿,浮皮潦草的夯土筑成。明朝洪武年间,北京城重建,内城东西向用元大都的老墙为芯,外层用大城砖,内层用小城砖。内外城的各城门在原有墩台上重建城楼,墩台的下边开有拱形券洞,安有两扇对开的大门,外包铁钉,正面有镀铜的大泡钉,门后有大门栓。各城门瓮城采用闸门,门上建有闸楼,通过闸楼里的大滑轮,将门扇起落。
从老朱肉铺出去,有两段城墙可以去。向西,过了牛街,是外城的西城墙;向北,是内外城交界的城墙。城墙上总有些提笼架鸟的主,城墙上僻静。鸟到了僻静地儿就叫上了。但每每国家出现危机,遛鸟的来的就少了,来的多是一些中年爷们儿。
北京的侃爷们一贯热衷时政,不管认识不认识,靠着垛口,你一言我一语的就议论开了,叫起真儿来,争得脸红脖子粗。都聊些啥呢?俩字儿:国运。
道光执政后期和咸丰皇帝执政那些年,堪称清室的狼狈岁月。第一次鸦片战争完了,爆发太平天国战争,在清军和太平军厮杀的当口,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和洋人打仗,清廷饱尝坚船利炮的厉害,镇压了长毛,借助西方枪炮提高部队战斗力。洋务运动是清廷部分当权者在内忧外患形势下采取的自强措施。主张办洋务的王公贵胄和官僚称洋务派。朝廷中主要有奕?、桂良、文祥等;地方官僚中有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等。清廷成立以恭亲王奕?为首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同时办理以自强、求富为内容的洋务活动。
咸丰皇帝驾崩,慈禧太后通过辛酉政变垂帘听政,总揽同治一朝。同治皇帝十九岁就死了,没留下子嗣。慈禧太后立醇亲王奕環长子载湉为帝,即光绪皇帝。慈禧太后之所以立载湉,因为载湉生母是自己亲妹妹,皇帝年幼,便于挟持。重要的是,光绪皇帝承继的是咸丰的帝位,慈禧太后得以继续以皇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
同治皇帝载淳和光绪皇帝载湉都是载字辈,由于同治皇帝无嗣,光绪皇帝承继的只能是咸丰皇帝之位,这样一来,同治皇帝等于断了根儿。同治皇后是状元崇绮之女,同治皇帝死后的次年,她便吞金自殉了。皇后大葬完毕,吏部主事吴可渎在一座废庙中仰药自殉,以尸谏形式抗议慈禧太后破坏祖制,并留下遗疏,指责慈禧太后贪恋权位,不给同治皇帝立后,罔顾亲情。这件事发生后,举朝震惊。
自知理亏的慈禧太后只得另外拟定办法,下懿旨称:光绪皇帝承继咸丰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日后光绪皇帝生子,将作为同治皇帝的子嗣继位。这样,才算把名分问题摆平。
载湉四岁进宫,称慈禧太后为“皇爸爸”。就教育孩子而言,慈禧是个地地道道的失败者,她的亲生子同治皇帝就是一个典型案例。她不汲取教训,对载湉十分粗暴,稍不合己便呵斥甚至责打。载湉的一生,大部分时间是慈禧太后的傀儡。就连后宫生活,慈禧太后也要控制,造成光绪皇帝和隆裕皇后(慈禧太后的侄女)长期没有正常夫妻生活,而载湉喜欢的珍妃,却一直遭到慈禧太后嫉恨。
光绪二十年(1894),朝鲜爆发东学党起义,朝鲜政府请求中国出兵,直隶提督叶志超和太原镇总兵聂士成率一千五百人赴朝。日本以保护使馆、侨民为借口出兵朝鲜,七月下旬派兵绑架朝鲜国王李熙,成立以大院君李昰应为首的亲日傀儡政权,随即挑起丰岛海战,击沉中国运兵船高升号,甲午战争爆发。
八月四日,清军三十二营开进平壤。朝廷命星夜前进,直抵汉城。李鸿章要求增兵至三万后再南下。清军在攻守间彷徨。九月上旬,日军在汉城集结两万人,人数远超过清军,随即包围平壤。九月十五日凌晨,日军打了整一天。清军统帅叶志超看到玄武门失守和左宝贵战死,惊恐万状,当夜下令放弃平壤。日本历史学者说:日军是从汉城赶来的,带的弹药不多。平壤之战,如果坚持两天以上,日军的弹药和粮食将消耗殆尽,最好的结果是退却。没想到,清军丢弃辎重,蜂拥出城。次日拂晓,日军进入平壤,清军丢弃的武器、弹药、粮饷尽数为日军所得。清军装备最精良的北洋陆军由此锐气顿失。
战事紧迫,清军通过海上向驻朝军队增援。丁汝昌率十艘军舰护航,主力是德国造装甲战列舰定远号和镇远号。九月十七日上午,日本投入兵船十二艘,主力悉数上阵。美国海军学校毕业的菲洛·麦克吉芬为镇远号代理执行官,据他留下的完整海战记录:定远舰在距离日舰六千码处率先开炮,命中率为零;各舰无统一指挥,各自为战;日舰在北洋水师发炮五分钟后才开始射击,每十分钟北洋水师发射炮弹三十三发,日舰队一百八十五发;日舰整体机动航速为北洋水师两倍;接战不久,方伯谦率济远舰逃跑。北洋水师仅带一半弹药基数。日本巡洋舰吨位大、航速高,北洋水师损失致远、经远、超勇、扬威、广甲五艘兵船,死伤官兵千余人;日本松岛、吉野、比睿、赤城和西京丸遭到重创,死伤官兵六百余人。
十月二十四日,清军抗击日军入侵中国国土首战——鸭绿江江防之战打响。部署在鸭绿江北岸的清军约两万八千人。日军进攻部队三万人。双方兵力不相上下。日军通过在鸭绿江中流架起的浮桥,向清军阵地发起进攻。清军被迫撤出阵地。日军遂占领虎山。清军各部闻虎山失陷,不战而逃,鸭绿江防线全线崩溃。日军紧跟着扑向旅顺口,打了不到一个月,旅顺口失陷。北洋水师尚有舰艇二十六艘,泊于威海卫港。光绪二十一年(1895)二月初,日军占领威海,丁汝昌坐镇的刘公岛成为孤岛,旗舰定远号中雷搁浅,做炮台用,至弹药告罄,刘步蟾下令将舰炸沉,后自尽。丁汝昌在洋员和主降将领牛昶昞胁迫下,拒降自尽。二月十七日,日军在刘公岛登陆,威海卫海军基地陷落,北洋水师全军覆没。至此,大清只能叫停。四月十七日,李鸿章签订《马关条约》,中国“赔偿”日本军费白银两亿两。日本政府年度财政收入只有八千万日元。两亿两银子相当于三亿五千万日元,是日本四年半的财政收入。
泱泱天朝大国竟然败给了东洋倭寇小鬼子,上至庙堂,下到民间,无不愕然。这件事对国人的神经刺激之巨大,无论怎么估计都不过分。虽然此前清朝在英国、法国、俄罗斯那里吃了不少亏,总归是非我族类的金发碧眼洋人。在亚洲的一亩三分地里,清廷自以为还是响当当的老大。而这个神话竟然被小日本儿轻易打破了。当时乙未科进士会试后待发榜。《马关条约》消息传至,康有为、梁启超写《上今上皇帝书》,得到十八省举人响应,一千二百多人连署,康、梁带领举人与数千市民聚集都察院门前请代奏。过去举人都坐公车,这次请愿被称作“公车上书”。
平时,朱贵缩在肉铺后院,孤陋寡闻,偶尔到城墙上旁听几句消息。大伙儿说的挺热闹,他在一边竖起耳朵听,一句话也插不上。
霍小珍终日里在前台卖肉。来买肉的各色人等中有不少侃爷,侃爷的特征是人来疯,人越多,侃得越来劲。侃爷们政治挂帅,从来不问家长里短,开口便是当朝新闻热点,国济民生等。
那时没有互联网什么的,信息传播的渠道相当狭窄,议论时政要闻,多为小道消息,口耳相传。按说东城和西城多达官要人,与上层接触多,听的事也多,有更多话语权。而实际情况是,小道消息在南城传播更甚。南城是草民荟萃之地,拉骆驼的满街走,“下九流”居多。为什么这儿的人反倒关心时政呢?原因是南城的会馆多,外地来京赶考的书生,住在家乡省份会馆里,哪朝哪代都是知识分子热衷这种事,他们叽叽喳喳的议论,转眼就传到外面去了。
老朱肉铺位于南城的中心区域,南城会馆的学子们有时嘴馋了,顺手做点家乡菜,常到这儿买肉,顺便找漂亮老板娘拉呱几句。
学子的表现欲望强,进了店,嘴巴不闲着,既是同门间交换消息,也是向外人显摆显摆,通常是高喉咙大嗓门儿的。就这样,霍小珍卖肉时,耳朵上时常挂着点消息。
老杨最近从斋堂那边调动回来了,到香山脚下的健锐营,接着当笔帖式。只要出营进城,备不住就过来看看小两口儿。这天,杨门拴来了。对朱贵来说,老杨是头号大贵人。自打与霍小诊成婚,朱贵就改口叫杨叔。满北京城,除了霍小珍,也就杨门栓知晓他的底细。
杨叔喜欢啃猪蹄儿,还好来两口有劲儿的,于是,朱贵将家里备的上好白酒和刚酱得的几个猪蹄儿,统统端出来。常客,没啥客气,老杨啃俩酱猪蹄,喝几盅小酒,随后,在朱贵的撺掇下,说起了他和霍爷的一段事。
“我和霍爷是换命兄弟,三十多年了,经历了多少事也记不起来了。但那个‘人血馒头’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什么‘人血馒头’?”朱贵来劲了,四处瞧了瞧,在找霍小珍。
“说来话长,咸丰三年,我爹蒙冤入狱,我娘像着了魔似的,领着十岁的我,整天在刑部大牢门前转悠。见有人从里面出来,就上前打听。日子久了,守门的狱吏见我们娘俩可怜,轮他早值,就从菜市口拉来些蔬果,交给我娘在大牢边上的西绒线胡同口叫卖,还了本钱,余下的就是我们娘俩一天的吃喝。”
“后来,我爹在牢里生病死了,我娘也死了心。一天,那个狱吏把我和娘领到虎坊桥他家里,说他没女人,想让我们娘俩留下。我娘看一眼我,把头低得很深,不说话。那时我十二岁,还不太懂这方面的事,但心里不是滋味,憋不住委屈,哭着往外跑。刚出门,听到背后喊,‘我姓王,叫王福顺。’”
不知啥时起,霍小珍站在了门口,朱贵摆了摆手,示意她别出声。
老杨自斟自酌,朱贵忙伸筷给夹菜,他用手一挡,“咱们还是言归正传,这以后,我突然长大了很多,放着胆子结交些三教九流的朋友,成帮结伙的靠在菜市口欺行霸市混日子。霍爷长我三岁,我十五岁那年,菜市口法场‘秋决’,一次砍了七个人头。趁这当口,我拿了个浸着鸡血的馍,楞充‘人血馒头’卖了三十两银子。不想,这么干的人多,有露了馅的,被衙门贴出告示揭穿。两个月后,痨病鬼的家人找上门。我舍不得银子,又怕见官,便找到了霍爷,打算让职业刽子手给我做个证,糊弄过去。没成想霍爷替我退了银子,还答应人家,找机会给弄个真的,这事才算完。”
“痨病治没治好不知道,霍爷应的事办了。为这个,鹤年堂的顺子还担着卖‘人血馒头’的嫌疑。”
朱贵说:“我说呢,怎么总有人到鹤年堂要买‘人血馒头’!”
“后来呢?你娘她……”霍小珍好打听,一直憋着。
“别打岔,听杨叔讲。”刚才老杨一开口,朱贵心里就琢磨,那天霍爷没说明白的事,兴许这会儿能透露点。忙摆手拦住霍小珍。
“同治八年,安得海被斩首,抄家时查获一批金器。是道光二十二年(1842)宫中失窃的銮驾器具。当年轰动朝野的銮驾内库失金案的赃物终于追回了。可十五年前,我爹他们蒙冤入狱的二十多人,活着的只剩下六个。还好,六人中有我爹的把兄弟索成,他洗清冤狱后官复原职,做了京师南旗营的参将。于是,同治九年,招我到斋堂兵营应卯,干上了笔帖式。”
“十几年中,我去找过老娘几次,看得出王福顺是个好人,对我娘百依百顺的,我也就放心了。咸丰七年,他俩又给我添了个妹妹,叫招弟。有次从我娘那儿回来,临出门,老王抱着招弟送我,见他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我一时感动,脱口叫了他声‘王叔’,他愣了半天才应,乐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现在呢?一家人都好吧!”霍小珍显然被打动了,眼圈发红。
老杨把语调降下来,“两位老的都不在了,我娘先走的。王叔支撑着,嫁了招弟的第二年也走了。招弟的男人有手艺,开铁匠铺。生个儿子,还是一家三口。挺好!”
男人想问题就是比女人有逻辑性。朱贵皱着眉头,“不对呀,杨叔。你说朝廷丢金器是道光年间的事,可现在是光绪,中间隔着咸丰、同治两朝呢,这时间对不上呀。”
老杨冲着朱贵嘿嘿一笑,边吃边说,“你说得对,案发的确在道光二十二年(1842),当时,我爹是銮仪内库最小的管库官,因没当值,只被罚俸一年。但刑部传讯审查銮仪卫的总头尉、头尉、民尉、旗尉、厨役、杂役等二百多人。昼夜熬审了几个月,不但案没破,连赃物也没追回来。最后负责管理銮仪卫事的大臣载垣等自掏腰包,补造了遗失金器,才算草草了事。”
“十年后,到了咸丰三年(1853),大理寺得到举报:有人发现,大兴县一间金银饰品作坊,偷着熔化了銮驾内库遗失的七件金器,铸成六块金锭。大理寺差役晚到了一步,没拿到人,只查获了‘赃金’。当时,太平天国刚攻克南京,清廷大乱。大理寺卿恒春并未查实,即奏报皇上。次日,刑部奉上谕:‘先銮驾失窃案新隙重现,将原銮驾内库管库官及当值马甲,悉数收监严审。钦此。’刑部尚书周祖培与大理寺卿恒春不合,心里别扭,拿人犯撒气。昼夜刑讯,熬不住的屈打成招。不到二年,死之过半。人赃俱无下落,成了无头案,一悬就是十五年。”
朱贵不住地点头,冲着霍小珍喊道:“媳妇你再给我们爷俩弄点菜,杨叔今儿高兴,我赔他老人家多喝二盅。”霍小珍并没多想,应了一声便往外走,边走边抹眼角,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故事中。
“人这一辈子呀,就这样。顺顺当当的,自己知道自己是咋回事,比啥都强。”朱贵有意把媳妇支开,用话引导老杨,想打听霍小珍的身世。
“不早了,喝了这盅就走了。今儿得早点回营。”老杨抬头看着朱贵继续说,“我知道你想问啥,改日,改日当着你媳妇,都说了。”
“得勒!”朱贵知道再问也没用。“小珍,杨叔要走,我送送他。”
看着老杨的身影在胡同口消失,朱贵心里空落落的,真想再喝点。
国外有“七年之痒”之说,指在夫妻生活的第七个年头,或男方,或女方,或双方,花花心思开始产生。按说“七年之痒”这种事不分国籍,洋人如此,国人也是。但大清与欧美国家有所不同,大清实行一夫多妻制,有钱人估计没有“七年之痒”,腻味了大老婆,就娶个小的;对小老婆也腻了,招个姨太太也罢。而在一夫一妻家庭里,兴许真的就会发生“七年之痒”。朱贵和霍小珍也走过了成婚的第七个年头。但在老朱肉铺里,可没有什么“七年之痒”。确切地说,朱贵对霍小珍就没有过丝毫腻味。初婚时的那种美滋滋心境,保持到如今,觉得自己能娶到霍小珍这样的美艳女子,纯属前八辈子烧了高香。通常,晚上两口子上了炕,甭废话,只要霍小珍的手往朱贵的宝贝上一搭,朱贵立即会意,女人想要了。他不会黏糊,也没有甜言蜜语,脱了裤衩,就翻身上去。霍小珍高潮来得快,哼哼呀呀地叫唤,还夹杂点胡说八道的话。每当这时,朱贵就搂不住了,瞬间就融化在了她身上。
据中国古代流传下来的相书说,胖人对性事远不如瘦人精干。朱贵有一次在茶馆听洋人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医学研究表明,中国古代相术大部分符和科学原理。朱贵暗自对照,自己也算胖人,不应该是床上好手,心里便开始怯了。
霍小珍却对性交保持着如火如荼的兴致,年复一年的,把朱贵折腾得够呛。前不久,他感到有些吃不消了。夜里上炕前,他总要吞吞吐吐找一些由头,或者是哪儿不舒服了,或者是白天吃了什么不大对劲儿,上了炕就给女人个脊背,而且很快就会睡着。
朱贵消极“怠工”屡屡得手。其实,霍小珍不傻,早就看出名堂来了,但是,不便于点破。哪个男人没点儿自尊心,说他那话儿不盯劲了,比抽他俩大嘴巴子还令他难堪。再说啦,通常霍小珍卖了一天肉,有时也身心俱疲,不来就不来吧。
这天晚上,老戏继续上演。也巧,朱贵白天去刑部大牢领受差事,回来的路上崴了一下脚。崴脚是真的,却没什么了不起的。他却有意把这件事儿说的挺大,哎哟哎哟的,嘟嘟囔囔地说,脚脖子疼,上了炕后得好好歇着。言下之意是今儿晚不能干那事。
“去去去。少拿个破脚脖子跟我说事儿。”先躺下的霍小珍重重地一捅他,“就你这号的二傻子,想蒙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有半年多了,你盯不住了,每天晚上上炕前都要找辙。”
这话一把捅到要害上,朱贵赶紧解释:“媳妇儿,这么说可就冤枉我了。自打咱俩成亲,头二年,你每隔一两天就要,这几年,隔三差五也得来一回,我什么时候含糊过?”
“不错。那时你表现不错,可以说,你也算全力以赴了。”霍小珍讥讽地看着他,“但是,这半年多呢?”
朱贵干咽了一口吐沫,“这半年多来,可怎么说呢?看到你每天晚上劲儿劲儿的,浪劲儿骚劲儿不减,我,我,实话说吧,我是有点盯不住劲了。不管怎么着,岁数不饶人,我比你大七八岁呢。”
霍小珍说:“承认自己不行,不就结了。”
朱贵急了,一拍胸脯,嗓门骤然高了,“不错,我是有找辙休战的时候。但是,我敢向当今大清朝廷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军机处内阁六部尤其是我所在的刑部衙门保证,我今天晚上可真的不是找辙。”
霍小珍坐了起来,好笑地看了看他,讥讽地说:“砍人头的朱贵,你用不着向当今大清朝廷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军机处内阁六部和你们刑部衙门保证,你今天晚上还不是找辙吗?什么崴脚了,骗人!”
“我骗你干什么?”甭管真的假的,朱贵似乎言辞恳切,“我今天上午去刑部大牢,那儿正修路,我从刑部大牢出来时,一路上光念叨着交给我的差事了,不留心踩在一块大石头上,把脚脖子扭了。当时给我疼坏了,要不你摸摸,现在脚脖子还肿着呢。”
“连撒个谎都不会。什么破石头崴了你的破脚脖子了,一听就是假话。”霍小珍挥了挥手,就势躺下,“明着告诉你吧,我今天来月事了,就是你想干事,我还不干呢。”这下,朱贵偷偷地舒了一口气,赶紧说:“那好,那好,咱们两下都不方便,这就睡吧。”
“不行。我不能让你这么早就睡。”霍小珍随即又坐起来,“你说你今天去刑部大牢领受差事了,领来什么差事啦?”
朱贵坐起来,有些惊讶,“你问我领来什么差事啦?”
“是呀。”霍小珍说。
朱贵就势躺下,冷冷地说:“我领了什么差事,没必要对你说。”
霍小珍说:“我想知道。”
朱贵振振有词,“你就是想知道也不能说。这是刑部的制度。”
“少跟我说你们的狗屁制度。”霍小珍来劲儿了,“别忘喽,我是霍爷的亲闺女,谁不知道刑部那些破制度是怎么回事。”
朱贵烦躁地翻过身去,嘟囔着:“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一个女人家,知道这种事做什么?再说啦,干我们这行的,凡是领受来的差事,都是血呼啦的,女人家听了也不好。”
霍小珍拨拉拨拉他,“怎么着,你不想说,我今天还就是要问,你们这两天是不是要砍个太监?”
朱贵眨巴眨巴眼,“你怎么知道的?”
霍小珍说:“你就甭管我怎么知道的啦,就说有没有这事儿。”
朱贵极不情愿地说:“一两天是要砍一个宫里的太监。”
霍小珍说:“而且是慈禧太后跟前的太监。”
“你连这个都知道?”朱贵真的惊讶了。
霍小珍说:“我还知道他的名,他叫寇连材。”
“等我想想。”朱贵想了想,越发惊异了,“哟嚯,要砍的太监还就是寇连材,你是怎么知道的?”
霍小珍乐了,“我是怎么知道的,就不告诉你。”
朱贵知道她心里搁不住事,“不告诉我就拉倒。我睡了。”
不大会儿,霍小珍绷不住了,问:“想知道吗?”
朱贵了解自己的女人,她心里根本藏不住话,整个松弛下来,故作困倦状:“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我就要睡着了。”
霍小珍说:“那我就告诉你吧。”
朱贵说:“说吧。”
霍小珍说:“今天来买肉的人说的。”
朱贵问:“来买肉的人是哪儿的,他们怎么什么都知道?”
霍小珍慢慢躺下,“几个小老广。他们是广东会馆的。”
“小老广?”朱贵不由嘀咕起来,“怪不得呢。都说老广在朝廷里有人,什么事儿都瞒不住他们。”
他的话没完,霍小珍那边已响起轻微的鼾声。
他见状,只得躺下,怀着一堆不安,不一会儿也呼呼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