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光绪二十二年(1896)二月十三日。
天还没亮透,朱贵就睁开眼,接着一骨碌坐起,脸上阴沉。
昨晚儿临睡前,霍小珍说出了要斩寇连材的话。女人说完后,就不管不顾地睡了,而在朱贵心里,则翻腾了一夜。
朝廷早就有规定,为了防止劫法场,何人将于何时问斩,刑部事前不得走漏任何风声。这么说吧,这种事的保密级别,不低于今天将要高考前对高考试题的封锁程度。眼下可好,寇连材将要问斩的消息已扩散出去,如果刑部万一知道了,查出来消息是从老朱肉铺里传出的,可不会有人相信是来买肉的什么小老广说的,头一个倒霉的就是他朱贵。因为就是昨儿上午,刑部将朱贵找去,命其做好两三天内斩首寇连材的准备,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真的要是闹出事来,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天亮了,霍小珍哈欠连天地起床了。她睡得倒踏实,伸着懒腰,散垂的长发下颈项白皙,透着少妇特有的妩媚。
女人家起床后,就是比男人来得啰嗦,上便所,洗洗涮涮,描眉打鬓,收拾打扮风光了,外出买回油条豆浆,漫不经心地吃着,一边吃着,眼睛却瞄着前院,因为马上就要开张了。
铺子门刚打开,买肉的还没有上来,朱贵就赶紧凑了过来:“我说媳妇儿,今儿个,千万千万,千千万万,卖肉时不要再扯寇连材将被斩首的事。如果买肉的老广再说这些事,你就对他们断喝一声:‘莫谈国事’!让他们即刻滚蛋。”
霍小珍当即烦了,“你今儿个是怎么啦?五迷三道的。”
这两口子,几乎没有吵过架。这些年来,朱贵不管事情是否占着理,老婆只要一瞪眼,他就是再有理,也得立马就认怂。都习惯了。
他嗫嚅起来:“昨晚儿你说那事,我心里害怕。”
“怕个屁!”霍小珍说:“不就是砍个傻了吧唧的太监吗。寇连材说话就砍了,事情就过去了。再说啦,谁会为个傻了吧唧的太监劫法场。”嘿,这个女人,心里好像什么都明白。
话音刚落,头一拨儿买肉的就进来了。霍小珍二话不说,赶紧招呼伙计做起了生意。
朱贵看着没自己什么事情,返身回了内院。
朱贵两口子住在门面房后面,和门面房间隔一溜院子。院子里有一眼井,有天棚,他平日在天棚底下收拾猪扇子。那时北京的二月,冷飕飕的,尺把长的冰溜子挂在房檐下,只要户外放的东西都坏不了。天棚里码着几扇猪,也都冻得硬邦邦的,用不着收拾。
他背着手,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想不起还能干点啥。得了,昨个儿多半宿光想寇连材的事了,没睡踏实,睡个回笼觉吧。
他刚进屋就蹬掉了棉窝子,往炕上一歪,睡起了回笼觉,棉衣棉裤都没脱,两手揣在袖筒里,不大会儿就呼噜上了。
不一会儿,他被人推醒了。一轱辘爬起来,坐在炕沿儿上,“杨叔,是您。”
杨门拴向外挥挥手,“穿厚实了,马上跟我走。”
他一边蹬棉窝子一边问:“去哪儿?”
杨门拴的嘴巴动了动,“饽饽铺。”
他怔住了,“当不当正不正的,这个点儿去饽饽铺?”
杨门拴一拽他,“到饽饽铺就知道了。有人在那儿等你。”
教子胡同是一条老胡同,据说自打辽代就有,是从北城通往悯忠寺的通道,明代这儿直通右安门。至于这条胡同为什么被称为教子胡同,则没人能说清楚,老户说了,胡同里过去有个老轿子铺,是专门卖轿子的,本名是轿子胡同,后来改成教子胡同了。
这条胡同口上有家祥顺斋饽饽铺。满族把面制食品统称为“饽饽”。制作方法为蒸、烙、烤、煮。讲究些的有匙子饽饽、油酥饽饽、芦花饽饽、奶油饽饽、澄沙饽饽、白面丝糕等品种。饽饽其实就是糕点,北京人吃饽饽带点季节性,五月端午吃的是五毒饼,名字听着挺邪乎,其实是点心上有蜈蚣、蝎子、蛇、壁虎、蟾蜍的图案。
杨门拴领着朱贵,一撩棉门帘,进了饽饽铺。
这是一家在南城有名的饽饽铺,铺面宽敞,当间儿放了一个煤炉子,火苗子蹿得挺高,铺门里暖暖和和的。墙角那儿放了张桌子,桌边坐俩人,都穿着质地考究的棉袍。
一位的脸盘圆乎乎的,中等身材,年纪大约有个五十岁出头。另一位是条彪形大汉,大脸盘大眼大鼻子大嘴巴大耳朵,除了没胡子,红脸膛、卧蚕眉,会令人想起关公庙里的关老爷。
杨门拴上来就简略地做了一番介绍,“这一位,是袁昶先生,具体是做什么的,我就不说了。这位大高个儿是袁昶先生的弟子,他的名字现在也不方便介绍,你就叫他刘大个子吧。”
朱贵不知底里,连忙作揖,“在下朱贵,现住横街老朱肉铺。请问二位在饽饽铺里等我,有什么事吗?”
刘大个子说:“朱贵,告诉袁昶先生,你是干什么的。”
朱贵倒吸一口凉气,吞吞吐吐的,“在下,在京师里……混事儿。”
刘大个子一听就烦了,“你也不看看眼前这位是何许人,不能稀里马哈地说‘混事’。你混的是哪门子事?”
朱贵挠了挠头,“不方便说,就是混碗饭吃。”
“行啦行啦。”杨门拴急了:“朱贵,我实话告诉你,凡在这个点儿来到这儿的,都不是外人。是这位袁昶先生托我找你的。既然人家托我找到了你,当然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你就照直说吧。”
朱贵说:“既然杨叔这么说了,我也就得实话实说了,在下是个下三烂——菜市口的刽子手。也就是在菜市口法场砍头的。”
袁昶一让,“这么说,你的确是刽子手朱贵。坐下说。”
朱贵就势坐下,“袁先生,啥事烦劳您托杨叔找到我?”
袁昶低头想了想,一抬头,“因为明天要砍寇连材。”
朱贵一听,浑身上下一哆嗦。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又来了一位打听寇连材的爷。
袁昶说:“朱贵,你与我素不相识,实话说吧,你的名字,是我昨天才从刑部打听来的。刑部尚书赵舒翘亲口告诉我说,明天在菜市口对寇连材实施斩首的人叫朱贵。”
朱贵被吓得一下站起来,腿肚子软,嘴巴反倒溜起来,“哟哟哟。您这位官人够横的,多大脸面。您什么来路呀?这种说出去要命的事,刑部尚书赵舒翘大人怎么会透露给您?”
“坐下!”杨门拴烦了:“就别贫了,也别瞎问,听着。”
朱贵赶忙坐下,嘴却没有停顿,慌慌张张地说:“在下不敢问您是怎么回事了。但是,我求您了,干我这行的有个规矩,犯人没有斩首前,一个字也不能漏。一旦消息走漏,我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瞧给你吓的。”刘大个子插话了,“朱贵,你别怕,我们不会卖了你,谁让咱们是老街坊呢。”
朱贵二乎了,“老街坊?我怎么从来就没有见过你。”
刘大个子说:“买肉的认识卖肉的,卖肉的不一定认识买肉的。你说是不是?再说,凭着你是霍小珍的男人,我就不会为难你。”
“你还知道我媳妇儿的名字?这就怪了。你到底是谁呀?”朱贵看了看对方,愈发疑惑起来。
刘大个子说:“如果咱们有缘分,以后处熟了,你就会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了。咱们今天就不扯什么老街坊了,就说寇连材。”
朱贵说:“就说砍寇连材,你们要找我办什么事?”
刘大个子说:“其实,就是一句话,明天对寇连材用刑时,但求你手头麻溜点儿,一刀把脑袋砍下,让寇连材少受点儿罪。”
朱贵说:“你们今天怎么啦?怎么会想起对我说这些了?”
“怎么说呢?”袁昶想了片刻,才说:“因为,坊间一直有一种说法,如果被斩首的人遭到忌恨了,忌恨者会买通刽子手,斩首时会施以阴法,多砍几刀,让被斩首的,死的特别痛苦。”
朱贵坦率地说:“的确有这种事。”
杨门拴说:“朱贵,这就是袁昶先生不放心的地方,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见刽子手一面。”
朱贵问:“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杨门拴说:“袁先生要找砍寇连材的刽子手。这位刘大个子是袁先生的学生,认识霍爷和我,就找到了我头上,我就找到你了。”
朱贵看了看在场的三位,说:“杨叔,您是我的恩人,我最听您的话;袁先生过去虽然不曾谋面,看样子是位高官,我也不会辜负您的重托;这位大个子刘先生口口声声说是老街坊,我也得对得起老街坊。既然你们仨一块儿托到我这儿了,那我还有啥说的。一句话,我在用刑时,不会拖泥带水,刀下兴许会用点绝活儿。”
那三位刷地一起站起来,共同作揖。
朱贵急于离开,匆匆忙忙地回了一个“罗圈揖”。他双手抱拳在三人面前晃了一圈儿,随后就准备走。
刘大个子一把拽住了他,“怎么,你这就要走?”
朱贵说:“不就这几句话吗,说完了,不走呆着干吗?”
刘大个子把桌上放着的一个点心盒子拿过来,双手奉上:“这是祥顺斋有名的‘八大件儿’,不成敬意,请笑纳。”
朱贵赶紧蹭了蹭双手,说:“说了归齐,我是从京西斋堂的大山沟里钻出来的,不知道什么是‘八大件儿’。”
刘大个子说:“所谓‘八大件儿’,就是八样点心,什么槽子糕、喇嘛糕、江米条、排叉、芙蓉糕、萨其马、桃酥……对了,这才七样,还有一样什么东西来着,我、我还真给忘了。”
杨门拴不由笑了,“刘大个子,你可真行。祥顺斋是你家里开的铺子,自家铺子里卖的是什么东西,你居然会不知道?”
刘大个子说:“你们是知道我这个人的,虽然家里开了个饽饽铺,我却从来就不过问买卖上的事儿。不管是什么东西吧。反正八样好吃的糕点,凑成二斤,装在一个盒子里。”
杨门拴说:“朱贵,这是老街坊送的,你就拿着吧。”
朱贵把点心盒子接过来,习惯性地掂了掂,微微一笑,“刘大个子,你说八样点心凑成‘八大件儿’,共二斤。你是这么说的吧?”
刘大个子说:“我是这么说的。”
朱贵的笑容收敛了,把点心盒子放回桌面,“既然是老街坊,你就别忘了我是干啥的,卖肉的,每天和斤两打交道。几斤几两,一掂就出来。点心盒子里装的东西不是二斤,而是三斤四两到三斤五两。”
刘大个子拿起点心盒,郑重其事地递回去,“朱贵,这个点心盒子你还必须得收了。既然你是个明白人,我就明着告诉你,点心盒里面除了有二斤‘八大件儿’,还有二十两银子。”
“银子?你给我塞银子了?”朱贵摇了摇头,赶紧把“八大件儿”递了过去,“二十两银子我不能收。砍个寇连材,我下手的时候麻溜点儿就是了。就这值二十两银子?”
刘大个子说:“你还是收下吧。二十两银子和砍寇连材无关。”
朱贵说:“你们找我,不就是谈砍寇连材的事吗?”
杨门拴拿过点心盒子,往朱贵的怀里一推,“收下!听杨叔一句,人家刘大个子没有说假话,二十两银子和砍寇连材无关。”
朱贵说:“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凭什么白送我二十两银子?”
杨门拴的右手搭到朱贵肩上,“得了,谁让我是你杨叔的,不瞒你。这么说吧,七年前你和霍小珍成婚,刘大个子心里犯堵,既没有去贺喜,也没有随喜。二十两银子虽然晚了七年,是在补那份喜钱。”
朱贵抱着点心盒子琢磨上了,“七年前……犯堵……喜钱。”
朱贵抱着点心盒子回到家里,随手就交给了霍小珍,还说了去祥顺斋的事。连点心盒子是刘大个子送的也说了。
不能说没想到,朱贵多少有些预感,霍小珍抱着点心盒子,回到屋里,一屁股坐在炕上,抽抽搭搭地哭上了。
当日下午,刑部来了辆马车,把朱贵接走了。到了地方,朱贵照例被安排在刑部大牢附近的一个院子里。在这个院子里,他和刑部官员随便聊了聊,多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寇连材是直隶昌平铁匠营村人,原本家里有田有房,爹妈和一个妹妹共四口人,生活过得去。还供他读过几年私塾。他从十八岁起参加乡试,但两次乡试均落第。父母张罗着娶妻生子,他却立志要先取功名。为积攒赶考盘缠,寇连材与人合伙去北方贩马。那年他整二十二岁,妹子十七,出落得亭亭玉立,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被豪强看中,欲娶做小。老两口平日视小女为掌上明珠,做小自然不肯。对方仗势死皮赖脸纠缠,带人上门骚扰。父亲一怒之下与对方动起手来,误伤了人。豪强告状,使钱买通官府,公堂上判寇父充军,回到家中连恨带气,没等上路就撒手归西了。随即,妹妹遭到恶人强暴,羞愧自杀。
三天后,寇连材从外地赶回,家中躺着只剩下一口气的老娘,咽气之前,拉着他的手嘱咐道:“离开此地,投奔天津你二叔,为寇家传宗接代要紧。”半月前走时还好端端的一家人,转眼间就落得剩他一个了,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便卖了家产,决定上京告状。
一晃俩月,状告无门。眼见银两用尽,寇连材遇到在宫里做太监的同乡。同乡说,别瞧不起我们太监,要是得到主子的赏识,就能呼风唤雨,不比庙堂上的达官显贵差。他走投无路,报仇心切,也顾不上老娘传宗接代的嘱托,掂了掂剩下不多的银子,横下一条心,一头扎进了八大胡同窑子,逍遥了两天。第三天,他在同乡引荐下,于光绪十七年(1891)自阉入宫,从此开始太监生涯。
当太监的,无论是显达还是无闻,背后都或多或少有辛酸史。就说大太监李莲英吧,当年为了掌握慈禧太后喜欢的新发型,专门跑到前门外八大胡同,那儿是京师名妓云集之处,而名妓最讲究发式。李莲英没事儿就往那儿钻,琢磨八大胡同的人怎么做头发,练了很长时间,终于凭着这手绝活得到了老佛爷的恩宠。
寇连材运气不差,没多久就获得和李莲英一样的差事,给慈禧太后梳头。寇连材比李莲英强的是读过几年书,后来一度充任奏事处太监。《凌霄一士随笔》中说“此差颇优,每年有二三千金进项”。
他算得上聪明能干,很快得到太后恩宠。太后帮他伸了冤,轻飘发话,直隶官府宰了那个强暴他妹妹的混球儿。从此他死心塌地效忠太后,太后看出他忠心耿耿,派他伺候光绪皇帝,其实是当安插在皇上身边的耳目。开始他把皇上的言行一笔一笔报告,渐渐发现,皇上想干的事是让大清国强大。而且皇上明知他是太后的人,还常给他说些国家大事,令他惭愧,不但不再告密,反而常替皇上遮掩。
大清在甲午战争中惨败,居然输给小日本儿了,愤懑的情绪奔涌在京师官场和民间,也浸染到宫中。光绪二十二年(1896)二月,寇连材向慈禧太后上了一道谈论时政的折子。近年,戚其章先生在清宫档案找到寇连材的折子复件,题曰《太监寇连材死谏折》。
折子没有外面传的那样激烈,整篇诘屈聱牙,文法不通,错别字连篇,思想迂腐可笑,乏善可陈,倒有很多荒诞不经的地方。譬如反对修铁路,用轮船,使洋药治病,主张一律禁绝。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寇连材竟然认为,洋枪打硬不打软,建议清兵用“软牛皮”做甲胄抵挡洋人子弹。他为清兵设计的武器系统是“火枪、洋戟子,藤盘、削刀”,建议战时清兵“头戴英雄帽,足登连袜鞋,袄裤宜瘦”。
寇连材冒死上书的精神固然值得肯定,但是他与维新派存在着根本的差别。拿今天的冠冕堂皇的话来说,维新派主张实行西方那种议会制,而寇连材的主张却丝毫也没有触动封建官制;维新派学习西方发展资本主义,他却并未越出封建生产方式;维新派主张发展民族资本主义的铁路、轮船和机器生产事业,他恰恰反对建造铁路和轮船;维新派主张购买洋兵器,他主张办团练。以今天的眼光看,他贸然进谏目的相当的单纯,很像今天的愤青,就他所说的那些话,只不过是泱泱大国被蕞尔小国打败之后的情绪宣泄。本来,对于这样一个滑稽可笑的无厘头折子,久历紫禁城风云的慈禧太后一笑置之,最多把寇连材叫来,打一顿板子,呵斥几句,今后不准胡说八道。不想读完折子后,慈禧太后勃然大怒。这分明是受人指使,破了“太监不得干政”的祖制。放着奴才不好好做,竟然议论军国大事!再者,这事儿蹊跷,后台是谁?急火攻心的太后亲自审问过,悬着的心才落了地。折子不像出自有政治经验的行家,况且寇连材能一字不落地背出内容,断定是自己想了良久的产物。此时,李莲英向慈禧太后透露:寇连材和文廷式的关系不一般。这下子,太后蹿儿了。
文廷式是何人?光绪进士,殿试榜眼,授职翰林编修,擢侍读学士,常给皇上讲古往今来的成败,而且这家伙口无遮拦的,好臧否人物,曾经上书批评太后生活过于奢侈。太后相信,虽然寇连材的狗屁折子不一定是文廷式授意写的,却很难说没受到文廷式的影响。折子上说的那些玩意儿虽然上不得台面,但寇太监和文廷式这类酸臭文人眉来眼去,混在一起是事实。
太后不生气是假,但还有意放他一马,审问时给他留了退路。无奈,他受审时拿腔拿调,激情昂扬,颇有执意做烈士的气概。慈禧太后最后只好成全了他,将他交给刑部正法了事。
杀人日子有讲头。《左传》中有“赏以冬夏,刑以秋冬”的说法。春天万物萌发,夏季草木蓬勃,为顺应天理,在春季和夏季,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不对判死刑的人行刑,因此创造“秋冬行刑”制度。入秋后日照渐少,气候转凉,植物们会露出死囚的惶怵。除了秦代一年四季都可以执行死刑之外,其他各朝代,处决犯人都在入秋后,这就是古时常说的“秋决”。此时行刑,正是顺应天道肃杀之威。
古代有行刑方面的禁忌,执行死刑的日期有严格限制。从唐代开始,在大祭日、朔日、望日、上弦日、下弦日、二十四节气、假日以及下雨未晴的日子,不得执行死刑。到了明朝又增加,十斋日禁止行刑。国家进行大的祭祀活动期间也禁止行刑。这些日子加上二十四节气日,雨未霁、天未晴及大祭享日和闰月的全月。除来除去的,一年中能执行死刑的日子屈指可数。即便是可以行刑的日子,行刑的时辰也有规定。白天行刑须等到午时,这是各代的通例。斩首是阴事,选在午前阳气正盛时,符合以阳克阴道理。
午时三刻,阳气最盛,影子最短,精力萧索,处于“伏枕”边缘,此刻处决犯人,犯人也懵懂欲睡,脑袋落地瞬间,也许痛苦会减少很多。
对寇连材,刑部大概考虑是慈禧太后亲自交办的案子,一个太监又没有啥背景,于是就来了个从重从快。寇连材关了没两天,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二月十七日“出红差”。
这日上午,寇连材被押解出狱,犯人就他一人,没有个共赴黄泉路的伴儿,直接被打入骡子拉的站笼刑车,出宣武门,奔菜市口。
这两天,不时有消息从宫里传出来,说菜市口要砍一位伺候过太后的太监。大伙儿听了,兴致高涨,聚在一块儿议论,既然在太后跟前尽心尽力地干过活儿,怎么会杀他?好事者列出种种猜测,说什么的都有,可是对一个已然去势的人,即便胡编乱造,也说不出朵花儿来。于是便等着,看会不会演“刀下留人”的一幕。
朱贵闷头随囚车走着,不时地扭脸看看寇连材。
通常说,刽子手的心情随着受刑者走。如果砍的是十恶不赦的坏蛋,刽子手自然情绪高昂。而这位老寇的长相和身材着实不错,眉清目秀,身材挺拔,可惜转眼便身首异处。朱贵心中不由黯然。
在通常情况下,一般是问斩秋后,那是个不冷不热、乱穿衣服的季节,刽子手有充分的装扮余地。不管怎么说,官府拉场子砍杀坏人,在张扬为民除害的同时,也有与民同乐的意味。所以,刑部鼓励刽子手往花哨上打扮,把统治集团麾下的派头拿足。可是,眼下是二月,满哪儿都冷飕飕的,如果穿上类似戏服的刽子手行头,斜露着半拉子肩膀,肯定会冻得流鼻涕、得不停地用袖子揩鼻涕,这么一来的话,甩着大鼻涕,哪里还有威风可言。这天,朱贵穿了一件红色棉袍,怀抱罩着红布套的鬼头刀,虽然不会冻得流鼻涕,但是威风也大打折扣。
寇连材自从上折那一刻起,就有求死之心,更是把赴刑场视为最后的告别演出。车轴“吱嘎”作响的破囚车,是他的戏台。
沿途看热闹的人还真不少,边看边议论,边比划。
囚车上的寇连材,袒露出的神情带有浓重的表演痕迹。他有时仰首,遥望蓝天,眉头微蹙,做出面对苍穹的沉思之状;有时看着人群,就像在看一群完全没有“觉悟”的迷途羔羊,他似乎怜悯混沌的众生,惋惜地看着一张张茫然无知的面孔,遗憾地微微摇着头。不知不觉间,他不仅把自己当成了一门忠烈,而且当成了行将就义的思想家。
按照菜市口法场的传统,囚车在破碗居的门口停下。押解囚车的兵丁愣了愣,因为今日破碗居门前多了一个人。
破碗居临街的茶座上,坐着一位中年汉子,年纪在四十大几五十来岁,长相和衣着都挺体面,膝盖上放着一把破二胡。朱贵看着眼熟,再一看二胡,忽然想起,这正是他砍下第一颗人头时,向他竖起大拇哥的那位。朱贵心里嘀咕了,法场之上,怎么总能遇见他呢?
按照惯例,破碗居门前支张桌子,桌上摆着一碗酒,烈性白酒与黄酒相掺,酒力倍增。囚车过破碗居,犯人可要求停车吃酒。一碗下去,脚步已踉踉跄跄。押解兵卒随即将空碗摔碎。
却说这位寇连材,一门心思要在临刑之际把英雄主义气息充分展现够,下了车后,他学着京剧舞台上武生的台步,来到桌子前,比划了比划身段,忽地操起那碗,接着摆了个姿势,就像在亮相。
这时,那个中年汉子的破二胡响了起来。
在行家听来,他拉得并不怎么样。但是,有一种黯然的气氛衬托着他。他的头发有些花白,略浑浊的眼睛显得挺专注,专心致志的盯着怀中抱着的那把破二胡,吱吱呀呀的,倒是与临刑气氛很吻合。
寇连材正想找个辙展现展现英雄气概。这下子,展现“英雄气概”的“背景音乐”响起来了。
那个中年汉子甩开嗓门,唱了起来,尽管是倒了仓的嗓门儿。周围的人也立即就听出来了,他唱的是《四郎探母》。
(西皮慢板)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
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想当年双龙会一场血战,只杀得血成河尸骨堆山。
只杀得杨家将东逃西散,只杀得众儿郎滚下马鞍。
我被擒改名姓身脱此难,将杨字拆木易匹配良缘。
萧天佐摆天门两下里会战,我的娘领人马来到北番。
我有心出关去见母一面,怎奈我身在番远隔天边。
思老母不由人肝肠痛断,想老娘不由人泪洒在胸前。
眼睁睁高堂母难得见,儿的老娘啊!
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
那中年汉子唱时,寇连材逐渐进入了角色,比划着种种英武身段,来来回回地走着台步,仿佛自己就是杨四郎。人家刚刚唱完,他就双手抱起碗,把一碗酒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而后抡起胳膊,把个空酒碗啪地摔碎。
围观的人噼里啪啦地拍了一阵巴掌。而后,寇连材操着戏腔:“请问君姓甚名谁,可是为我送行?”
中年汉子起身,双拳打拱:“我叫陈三宝,是专程来给您送行的。”
寇连材依旧操着戏腔:“三宝吾兄,素不相识,谢谢啦。”
陈三宝深深地鞠躬。
寇连材则揩了揩嘴唇,一甩头,离开了。
他脚步踉跄,在众目睽睽中,兀自进入法场。
按照菜市口法场的传统,即将赴刑者,尤其是那些没文化的刑事犯,通常是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几句,而“政治犯”通常是来几句慷慨的内容,比如燕赵悲歌什么的,嗓子好的还可以一展歌喉。
寇连材对自己的太监身份很清楚,如若让他喊“十八年后又一条好汉”之类,着实有一定困难。因为太监都去势了,胯下没有传宗接代的玩意儿,他如果这样喊了的话,那帮子起哄架秧子的混球儿们会说,你连个玩意儿都没有,十八年后也成不了好汉。
寇连材来到了场子的当中,就像京剧舞台上的武生,站定。据野史中的记载,那时的他,“神色不变,整衣冠,正襟领,望阕九拜,乃就义。”观其气象,的确有几分英雄主义色彩。
这一天的菜市口法场,成了寇连材演独角戏的舞台。
由于寇连材的太监身份及极特殊的“罪状”,不过是在国家战败后向当权者,也就是慈禧太后说了几句不让人待见的话,菜市口法场的所有规矩,在这一刻都废止了。监斩官和刽子手都不吭气,寇连材比划出种种与大义凛然靠谱的身段,他们就像没有看见。在菜市口法场的历史中,如此法外开恩,这是唯独的一次。
寇连材表演完了,对刽子手朱贵说:“那么,就请君动手吧。”
用后人的话来说,他这时的表现,“很是绅士”。
这时,朱贵的目光扫了扫围观的人群。
袁昶看样子是个大官儿,身份比较敏感,应该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起码朱贵拿眼睛扫了一圈儿,没有看见;刘大个子则挺显眼地在那儿戳着,如同鹤立鸡群,双手抱在胸前,不动声色地看着。
朱贵照着寇连材膝盖后一踢,寇连材扑通跪下。随后,朱贵摸了摸寇连材的后脖颈,找准了地方,运了运气,接着挥起鬼头刀,卯足了气力,嗖地砍下,只见刀光一闪,寇连材并没有向前扑倒,而且脑袋没有落地,而是耷拉在胸前。
围观者发出一片惊呼。不大会儿,大伙儿缓了过来。有人喊起来:
“砍头的,你没有吃饭吧?活儿干得太不地道了。”
有人骂出了声:“头都砍不下来,废物点心!”
另有人嚷嚷:“脑袋还挂在身上呢,啥玩意儿,混饭吃的!”
朱贵却满不在乎地立在当场,等着监斩官查验。
监斩官着四品官服,听说是太后指定的,意思是不会有“刀下留人”。他蹲下看了看,冲着朱贵一甩大拇哥,站起来就走。
监斩官居然伸大拇哥了?围观者们不由自主地往前涌,胆子大的先蹭到尸首的跟前,弯下腰来,歪着脖子看,这时才看清楚了,寇连材的脑袋虽然没有落地,但只有脖子前面的一点皮肉相连,这样,入殓时就不用把头颅与脖子重新对位缝合了。
人犯被斩首之后,没有倒地,首级仍然与躯体相连。在刽子手中,这是最绝的活儿,叫“胸前挂印”。
完事了,朱贵把鬼头刀交回刑部。而后,他习惯性地进了宣武门附近的一家澡堂子,泡热水澡。他一个劲儿地搓泥,每个皱褶,每条缝隙都搓洗到,非要把菜市口法场沾染的全部风尘,洗刷得一干二净不可。
他洗澡之后出门,在澡堂子门口,有个人在等他。
刘大个子抱拳作揖,“好一个‘胸前挂印’,绝活儿!够意思。”
朱贵看看对方,“实话实说吧,如果是那位袁昶大人托到我,我不知他的底细,他的官大官小与我无关,我没必要为个寇连材使出绝活儿。这次露绝活儿,是冲着你的面子。”
刘大个子问:“我的面子?我的面子有这么大吗?”
朱贵说:“你的面子很大,横街这片儿,就属你面子大。而且,我大概齐猜到了,你是我的一个没有见过面的老熟人。”
刘大个子说:“没有见过面的老熟人?你倒说说我是谁?”
朱贵来到刘大个子旁边,比了比个子,随后嘿嘿傻笑两声。
刘大个子不解:“你在干吗呢,傻笑什么呀?”
朱贵貌似伤感地说:“七年前,我和霍小珍办婚事前,她对我念叨过一个人,说教子胡同有个刘举人,托媒人到她家说亲。”
刘大个子问:“霍小珍还对你说什么了?”
朱贵诡秘地看了看对方,“霍小珍还说她也看上了刘举人,还说……还说她想腻味在这个大个子的大怀抱里。”
刘大个子连连摇头跺脚,一声叹息。
朱贵微叹,才说:“霍小珍当年说了,那个刘举人比她高多半头,而我比她矮了多半头,多半个头加多半个头,霍小珍说的那个刘举人,高出我一头还多。我得踮脚尖,脑瓜顶才将能够得着他的下巴颏。我刚才和你悄悄比了比个儿,还就这么回事,霍小珍没有夸大其词。昨天我把‘八大件儿’拿回家,霍小珍抱着点心盒子在炕上哭。那时,我就对上号了,你就是教子胡同的举人刘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