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和亲”的故事,儿时就已听说过,留在记忆里的美好形象,常常引诱我去追觅那历史的脚印。
1975年初冬,我有幸做第一次三峡行。长江航运局的东方红三十六号客轮,已经行驶到香溪宽谷了,但我还处在“放舟下巫峡,心在十二峰”的神思中。两岸如画的风光,在我眼前一幕幕闪过,我陶醉在诗一般的意境中。突然“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的诗句,与香溪河的流水,引起了我无限的联想……
啊!香溪水,你流向何方?难道你真的淘尽了千古风流人物?带走了昭君的英魂?
啊!王昭君,你在哪里?难道随着历史的步伐走向那缥缈?随着沧桑巨变灰飞烟灭?难道就没有留下星星点点的能引发我遐想的蛛丝马迹吗?
江水转弯处,一山突兀于江畔。人们说,长江三峡是一个大自然的画廊。我倒是想,那诸多的绝壁像是块块丰碑,记录了历史的沧桑,隐刻着中华民族优秀人物的伟绩。
香溪河与长江的汇流处,激起层层涟漪,泛起粼粼碧波,在斜阳的照射下,放出莹莹光斑。
船甲板上几个年轻人听一位白发银须的长者娓娓话古:
王昭君是西汉秭归县宝坪村人,后改为昭君村,今属兴山县管。因她常在碧波粼粼的溪水中洗帕浣纱,溪水因她而香,人们就叫山溪为香溪。昭君被选入宫,背井离乡之时,十分留恋经常汲水的大井,便特意采了一束木兰花投入井中。从此后,井水甘甜如蜜,从未干涸,人们称此井为木兰井,后改称楠木井。至今它同村中的“望月楼”、“昭君宅”同为古迹,还有“妃台晓日”、“仙女春云”等名胜……
此时,船行似箭,水急浪高,但美妙的故事情节吸引了人们。我们智慧善良的祖先,运用民间文学的形式,创造出许多优美动听的故事,来赞扬对民族做过贡献的人。我想,这大概就是王昭君两千多年来盛名不衰的原因吧?
后来我有幸两访昭君村,对昭君文化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然而许多年前那位老同志在船上如诗如画的叙述,依然拨动着我感情的琴弦,萦绕在我的心间,王昭君如敦煌的飞天,翱翔在内蒙古的原野上。
多年来,无论是寒冬飞雪的日子,还是绿肥红瘦的仲夏时节,飞驰的钢铁长龙,多次把我带到了呼和浩特市。笔直的林荫大道,琳琅满目的各色商品,鳞次栉比的现代化大楼,都未能留驻我的脚步。而那大黑河南岸昭君休眠的青冢,却勾走了我拳拳寸心。
大黑河的水呜咽着由东向西倒流,不禁让人觉得这与两千多年前王昭君的命运怎么如此地相似。一个南国佳丽,却要逆行茫茫塞北,那人文、自然、地理、风俗存在着何等巨大的差异,弱女子面对未卜的迷濛命运,她写诗表达感情:
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道路悠长。
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古代诗人描述这段情感的波澜时,虽有艺术的夸张,但谁能说没有人性的感悟呢?
“满面胡沙满鬓风,眉销殊黛脸销红。”说的是昭君生活环境艰辛。
“仆御涕流离,辕马悲且鸣。哀郁伤五内,泣泪湿朱缨。”说的是昭君凄切的愁思。
“既事转蓬远,心随雁路绝。”说的是昭君远离故土的失落。
“燕支长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没胡沙。”说的是昭君殒没在了边塞的草原之上。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这是一幅多么凄凉的图画啊!
人的命运有时不可捉摸。一旦自身素质、机遇契合的话,就有可能发生变化。王昭君富有才识,美丽勤劳是她的优越条件,怎奈红颜多薄命。汉元帝时她被选入宫,本是这个民间女子悲剧的开始,一则她家没有高官做后盾,再则当时元帝已经病危,不可能宠幸昭君。按常规来说,她只能在冷宫中消泯年轻美丽的生命。然而在公元前33年,匈奴首领呼韩邪单于第三次下长安,“自言愿婿汉以自亲”,汉元帝以国家大局为重,诏命掖庭送王昭君出塞和亲。更重要的是呼韩邪单于对新迎的这位阏氏宠爱有加,一年后她为单于新生了一位王子,母随子贵,王昭君登上了人生辉煌的高峰。
“和亲”的结果,使当时的边界“无兵革之劳”达数十年,使长城内外的汉匈人民过上了“剑戟归田尽,牛羊绕塞多”的安定生活,王昭君为国家、为民族做出了应有的贡献。
好景不长,几年后呼韩邪单于一命归天,却把昭君的命运送上了另一个岔路口。按匈奴的习俗,父王死后,长大的儿子可以娶后母为妻。这一习俗,把昭君逼到了十分难堪的尴尬之中:那时,孔夫子的礼义道德,已逐渐深入人心,有远见、有智慧、有德性的王昭君怎能乱了人伦?二则自己与单于感情那样亲密深厚,怎么能随便委身于别人?尤其是前夫之子,这成何体统?让她以后如何做人?我想当时的昭君,不仅仅是以泪洗面,而是万箭穿心。她不能以身殉葬的原因是必须扶养幼子长大成人。万般无奈中,只有求助于汉庭。而大汉朝庭也只能从维护国家民族的大局出发,照顾匈奴的风俗习惯,而牺牲一个弱女子的青春。
昭君啊,昭君!我不能想象在当时的凄惨中,你是用怎样的大智大勇来处理入乡随俗这段艰难复杂的心理路程和感情难关的?正因为此,两千多年来,人们久久地歌颂你,牢牢地记住你,你才是民族精英,是人民心中的明星。
迎面吹来徐徐微风,似乎唱着古老的民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我知道,歌中的敕勒川,是5世纪敕勒族在阴山以南活动的地区,就是今天的呼和浩特市一带。然而,现在的一切都变了样。远了,远了,古老的敕勒川的胜景不复存在了。代替它的,是高耸入云的烟囱林立和宏伟厂房的星罗棋布。剩下的只有那巍巍的大青山,云蒸霞蔚地傲立苍穹,成唯一的历史见证。
家乡的人民怀念着昭君,内蒙古人民却把富有胆识的昭君当成了自家人。站在大黑河的桥头上,那滔滔的流水像是唱着颂歌,啊!那不是黑水的歌,那是人民的心声。在包头召沟出土的汉代瓦当上,就刻有“单于和亲”四个字。而内蒙古有十多处昭君墓,他们都希望昭君埋在自己的家乡,这是一种荣光。正像内蒙古人民所说的那样:“王昭君的墓本身已不是一个墓了,而是一座民族友好的纪念塔,是一个刻在人民心中的丰碑。”
呼和浩特市,在蒙古语里的意思是“青色城市”,也称青城。昭君墓实际上是座人工筑成的大封土墓,在青城市南九公里处,位于大黑河南岸。传说过去每年“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各处都是一片枯黄了,唯独昭君墓上的草色依然青青,人们怀念王昭君,为了纪念她,就把这座墓叫做“青冢”。据民间传说和文献记载,这座高三十三米,占地二十多亩的青冢,就是王昭君的真正墓地,过去墓前有石虎、石马、石狮、石幢等名贵艺术品,可惜后来都失散了。
进了青冢大门,宛如踏进了花的世界,两边花坛里百卉繁茂,馨香扑鼻,美不胜收。院当中立有一块三米多高的石碑,正反两面用蒙汉两种文字雕刻着董必武同志1963年10月参观昭君墓时的题诗:“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汉和亲识见高。”
石碑两边各有一条蔓藤遮荫的花廊,东侧通向纪念品出售部,南边设有文物研究所,珍藏着汉代以来的一些《昭君出塞》、《单于迎亲》、《昭君弹琵琶》等名贵画幅及诗词文物。东边侧后,还有一条酒花廊,是仿古建筑,青瓦红柱隐逸在柔枝蔓叶中,幽静清雅,直通后园。
站在碑前向北望去,冢周围杨柳依依,松柏林立,冢丘上碧草萋萋,蓝天飘絮,气势不凡。在一片翠绿丛林的衬托下,青色与黑黄色互相交错掩映,形成古人所谓“黛色朦胧,若泼浓墨”的好景象。据说这就是“青冢拥黛”典故的由来,早年列为呼和浩特市八景之一。
从正面登十多级台阶,到第一个八角凉亭暂憩,然后再沿羊肠小道盘旋而上,直到冢顶凉亭。凉亭建筑古朴,六根红柱支撑琉璃瓦盖,八角翘起,状若凤凰展翅,仿佛要飞向那缥缈的太空。
有人说青冢之景一日三变,即“晨如峰,午如钟,酉如寰”。说的是从土默特川的远处看昭君墓景要掌握三个时段,早晨迎着旭日远望像个山峰,中午背阳远观象座扣着的大钟,夕阳西下之时远眺,像个寰丘。
在古时的茫茫草原上,平地堆起这样一个大土丘,独立苍穹,是那样巍然、壮观,使人油然产生一种崇敬之感,再加上远处大青山怀抱,近处大黑河环绕,依山傍水,景色宜人,真不愧是塞外的游览胜地。难怪许多诗人写道:“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夜夜月为青冢镜,年年雪作黑山花”……
静坐凉亭之上,微风徐徐吹来,神清气爽,遐思悠悠。耳际传来一阵音乐声,我想这大概就是那首名叫《昭君出塞》的乐曲吧!那缠绵婉约的乐章,再次把我带进了那冥冥的幽思之中。我想,是那粼粼香溪水,养育了昭君的冰肌玉骨;是那莽莽大草原,升华了她的爱国情怀。人民怎么能不纪念她呢?
《文苑》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