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倒后世的一段禅门史话。
五祖弘忍付法后,慧能即为禅宗六祖。慧能礼辞五祖,连夜离开湖北黄梅东山寺南行。两月后,至大庾岭。
慧能离开后,五祖不提付法之事。直到第五天,终于有弟子问起衣钵传承的事。五祖回答:“能者得之。”“能者”有两个含义:一是能人,也就是得法的人;二是慧能。弟子们发现慧能已不知去向,便判断是慧能得了衣钵。都知道慧能是岭南人,必定是回岭南去了。就有一批不服慧能的弟子向南一路追赶,要夺回衣钵,此事与大弟子神秀并无关系。有人会问,都是出家人,怎么还会这样心存不良?须知出家只是形式,悟即入圣,迷即凡夫。这些弟子不仅还没有开悟,都还想依靠神秀过日子,比凡夫更多了一层私心。
追赶的僧人中,有个惠明和尚,原先是将军,官至四品。能弃高官富贵而入空门,可见是慧根很深的人。佛门所说的“慧根”,就是佛缘。依佛门所说,慧根不是今世念佛就能种下,而是前世种下。若慧根很深,那就更不是一世两世,而是好多世才能有的。
惠明不愧将军出身,奔走速度快于其他人,在大庾岭赶上了慧能。于是有了大庾岭上的故事及慧能和惠明的对话。
眼看惠明要赶上自己了,慧能掷衣钵于石,心想“此衣表信,可力争耶?”这是传法信物,是能用蛮力气争夺的吗?他把衣钵放在石头上后,又躲进树林。
惠明赶到,看见衣钵,使尽全身力气,居然提不起衣钵。惠明这才对着树林大声喊道:“我为法来,不为衣来。”我是为得到五祖传给你的佛法来的,不是为了争夺衣钵。
慧能这才从树林里出来对惠明说:“汝既为法来,可屏息诸缘,勿生一念,吾为汝说。”意思是你既为法,那就不要有任何攀缘,胡思乱想,我告诉你。
惠明跏趺而坐,心无杂念,静静地过了许久。
慧能突然问:“不思善,不思恶,正恁么时,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惠明当下大悟。他对慧能说:“惠明虽在黄梅,实未省自己面目。今蒙指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今行者即惠明师也。”惠明明心见性后,当即拜慧能为师。慧能那时还没剃度,所以称行者。
这一段禅门史话,难倒了后世不少禅和子。我们今天读来,同样很难理解。慧能对惠明的发问,好像只是一个问题,其实是两个问题。这句问话应该是这样的:“不思善的时候是不是你本来面目?如果不是,那么不思恶的时候是你的本来面目吗?”
正确的回答:“都不是。”所谓本来面目,应该是清清爽爽,一尘不染的,犹如没有映照任何物体的镜子。镜子的本来面目,是无善恶美丑的。映照物相后,才有了种种区别。又好像一物不存的虚空,只是在风起云动,日出月落,雨雪纷飞时,虚空中才有了万千景象。
后世有禅僧问大禅师,一衣一钵并不重,为什么惠明拿不起来?禅师答,不管谁都拿不起来。再多问,就该挨打了。因为只要动动脑子就该明白,佛法是靠蛮力气拿的吗?惠明拿不起,是佛教隐喻,佛法无形体,怎么拿?
有弟子问师父,六祖说不思善不思恶,不思恶好理解,不思善怎么理解?问得很有理。佛门“诸恶莫作,诸善奉行”,怎么可以不思善呢?
如此问也该挨打,该挨打的不是徒弟而是师父。至少是寺里的教授师对文字没有解说清楚,让弟子门误解了。
“正恁么时,哪个是本来面目?”意思是,同一时刻里,有想无想,不有想不无想,哪个显现本来面目?比如说,月亮被乌云遮着半边,和被松树遮着,或被地球遮蔽成弯弯的月亮,都不是月亮的本来面目。无遮无碍,一轮圆圆的月亮,才是月球的本来面目。不思善不思恶,与俗情所说的不想做好事,也不想做坏事,是两个概念。本来面目就是每个人都具备的,原本清净的自性真心。
明镜善来显善,恶来显恶。清净心即如明镜,善恶分明,但清净本性无善无恶。也正因为干净,一尘不染,才能对善恶历历分明。别错会了意,以为禅宗善恶不分。
不思善,不思恶,就是无所求,无所舍,无所迎,无所拒,不趋利,不避害。不思善,不思恶,就是一尘不染的本来面目,自性真心、佛性、法身。
慧能是在说“取其中道,不着两边”,实质即空。别把“中道”误解为“中庸之道”。中道是无生灭,不起想,离尘垢。是“不着两边,不离两边。取其中道,不住中道。”“中庸”之道是不走极端,去其两端而取其中。“中道”是两边全收,不即不离。
“中道”即“不二法门”。所谓“不二法门”,是佛教最高境界。依佛教“十二因缘”说,万法皆是因缘和合而生,缘起缘灭。既是因缘和合,就有前因后果。有此则有彼,此灭彼也灭。“彼”与“此”就是两边。“不二法门”不住两边,两边皆无,就是空。虽然不住,却两边全收,虽然是空,却“真空妙有”。
《宝积经》云:“真实正观者,不观我、人、众生、寿命,是名中道真实正观。”又说:“善法、不善法、世法、出世法,有罪法、无罪法、有为法、无为法,乃至有垢法、无垢法,亦复如是。”万法归一,一即是清净心。
真心无住,任运自如。也就是禅门“八不”:不生不灭,不断不常,不即不离,不一不异。
“中道真实正观”,才能显现本来面目。也可说,中道就是自性真心。所以慧能要惠明“屏息诸缘,不生一念”,才为他说法。直指心源,直显真心。
惠明又问:“上来密语密意外,还更有密意否?”除了你刚才只对我一个人说的,还有没有秘密了。
慧能答:“与汝说者,即非密也。汝若返照,密在汝边。”能对你说,就不是秘密。你如果能返观自心,秘密在你那里,不在我这里。慧能所说的秘密,是没有开悟前,自性真心是个秘密。一旦明心见性,才知原来如此。
惠明开悟后,即拜慧能为师父。下山对追赶的人说,山上没有人,那些人就沿另一条路去追赶了。惠明依照慧能指示,到袁州蒙山,后住南源寺。为避与慧能的“慧”字同音,改惠明为道明,也成高僧。若不是惠明,而是旁人追上,衣钵早就不属慧能了。
道明禅师住山,洞山良价来参。洞山良价后为禅宗曹洞宗创始人,一代宗师,参道明禅师时,还没有彻悟。他刚入法堂,道明禅师就说:“已相见了也。”良价退出法堂,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与道明禅师相见过。他只是依俗情,在回忆什么时候见过这个道明和尚。第二天,上堂就问:“昨日已蒙和尚慈悲,不知甚么处是与某甲已相见处?”道明禅师答:“心心无间断,流入于性海。”良价说:“几合放过。”要不是再来问一次,差一点儿就错过蒙受启迪的机会了。
“心心无间断”,佛心无距离,汇入佛性大海。人人都有佛性,佛性无二无别,见自己佛性,也就是见他人佛性,都在佛性大海中,岂不是已相见过了。岂止相见,从来就没有分别过。
大庾岭上,六祖慧能一句“不思善不思恶”,道明当下大悟,并非虚言。
读《六祖坛经》,慧能与惠明的这段因缘不可错过。后代诸多禅师,都以“不思善,不思恶,屏息诸缘,不生一念”要求学僧,或设法让参学者进入“不思”的境地。这“不思”并不等于白痴,脑子一片空白。同是《坛经》中,六祖还说:“善之与恶,尽皆不取不舍,亦不染著,心如虚空,名之为大。……又有迷人,空心静坐,百无所思,自称为大。次一辈人,不可与语,为邪见故。”把虚空理解为虚无,那是邪见。
关于“不思善,不思恶”,慧能在《坛经》里有很清晰的说明:“善知识!世界虚空,能含万种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正因为自性无染,方能善恶分明。“用即了了分明,应用便知一切。”若内心世界不清净,以分别心,以自己的欲念为是非标准,那就往往善恶不辨了。
禅门所谓“德山棒”、“临济喝”、“云门饼”、“赵州茶”,只为令人心如虚空。形式不同,同一法门。
对心有所住,东问西问的僧人,德山宣鉴禅师是给你当头一棒。临济宗祖师义玄禅师则大喝一声。云门宗祖师文益禅师文雅了许多,往你嘴里塞一张糊饼。赵州从谂最雅,请你去喝茶。正恁么时,无所思,也没工夫思善思恶。利根器的学僧,当下即悟。钝根器的,准备好继续被当头棒喝,或是云游参学,另寻机缘相合的高师。
棒喝后来已不多用,只有喝茶,千年绵延,茶香不绝。茶也随着禅僧的足迹,遍及九州。
临济义玄初投黄檗希运禅师,门下三年,了无所得。首座和尚睦州对他说,你有什么不明白的,该去问问师父。义玄说,不知该问个什么。睦州说,那就问最简单的,什么是“佛法大意”。
义玄就去问了。话声未绝,便被劈头盖脑打出门来。过了几天,睦州叫他再去问。还是话声未绝就挨了一顿打。第三次,在睦州鼓励下,他硬着头皮又去参问,可这次还没等他开口,棒子就打下来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师父既然如此讨厌自己,还是走吧。
义玄对睦州说:“早承激劝问法,三度被打。自恨障缘,今且辞去。”
睦州说:“汝若去,须辞了和尚去。”要他去和师父道别。
趁义存还未去道别,睦州先到黄檗处说,这个年轻人以后必成大器,你给他指个去处吧。
第二天,义玄来辞别,黄檗说,你的机缘在高安滩头大愚禅师那儿,去参问他吧。
义玄到大愚那儿,告诉大愚自己挨打的事。大愚只一句话,“为使汝彻困”。意思是,打是为了消除让你困惑的妄想,不是因为你有过错。义玄当下大悟,棒下无他念,只存一真心。所谓“彻困”,就是彻除一切妄想,心如无边虚空,也就是“不思善,不思恶”的当下。
第二天他就回到黄檗处,把大愚的话对师父说了。
黄檗说:“大愚老汉饶舌,待来痛与一顿。”
义玄说:“说甚待来,即今便打。”上去就给了师父一个耳光。何必想什么来与不来,只这一耳光,告诉黄檗他已悟出了。
“即今便打”,说的是何必思前想后,“当下即是,动念即乖”。当下即打。正是:“正恁么时,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义玄后为临济宗祖师,改棒打为大声一喝。不知是否因为自己挨打三次,痛不可当,所以免去了学僧挨棒。
临济宗流传久远,日本至今宗风绵绵。赵州从谂也是临济宗传人,不过他只请人喝茶。日本茶道认祖归宗,即临济宗风。进入茶道道场,不思善,不思恶,不思贵、不思贱,不思贫,不思富,只一真心,茶中参禅。
《六祖坛经》说南宗(顿悟)“以无念为宗”,就是直显真心,了无挂碍。后世禅门所有接引学人的种种手段,都离不开“无念为宗”。无念方可明心,无念方可见性。颠来倒去,拳打脚踢,都只为实践六祖慧能当年在大庾岭上,问惠明的那句:“不思善,不思恶,正恁么时,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道明禅师当下即悟,因为他已修行多年。我们读不懂,因为我们不可能明白个中禅机。就是弄明白了那意思,也不可能当下即悟,不仅不可能当下即悟,弄明白了那意思,也还是难悟。因为我们想得太多,总也摆脱不了胡思乱想。总想着怎样做对自己有好处,怎样做对自己有坏处。整日思善思恶,反而弄得是非颠倒了。
不思善,不思恶,正恁么时,哪个是我们自己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