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知道些人文、历史,每游一地,无论是“夜半钟声到客船”还是“寒山拾得月明归”,均会心有所感心有所得。
秋夜登寒山,冰轮悬空,万境澄澈。下山时,两手空空,想到一句诗“寒山拾得月明归”。这诗句显然由船子和尚的诗“满船空载月明归”生发而来。但也肯定是想到了寒山这个人。
这诗句中有两个人物,天台山寒岩洞的高士寒山和国清寺的高僧拾得。说寒山是高士,因为他虽精通禅理,却并未剃度。大家习惯于将他与拾得并称为高僧。
据传寒山曾在苏州“枫桥寺”当过住持,所以枫桥寺后来更名为“寒山寺”。这似乎不大可能。寒山隐居浙江天台山的寒山,也叫寒岩的山洞里,一住就是三十年,最后消失岩林间。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便以山名称呼他寒山子,寒山就成了他的姓名。
“枫桥寺”更名“寒山寺”,大约是借寒山之名,提高知名度吧。这么一改,留下了唐代诗人张继的名篇《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百丈清规-法器章》:
“大钟,丛林号令资始也。晓击则破长夜,警睡眠,暮击则觉昏衢,疏冥昧。”
寺庙只有晨暮两次撞钟,夜半不可能有钟声。张继在枫桥停船过夜,就在寒山寺旁,很自然的便想到了寒山。听到了寒山的无音之声,所以有了寒山寺的夜半钟声。声在音外,境在言外,这诗大有禅意。若不是想到寒山,不可能出此意境。
曾有位偶尔读几首诗的老先生对我说,文人就会胡说八道,什么月落乌啼霜满天,霜是从天而降的吗?
我对他说,那是一种意境,不能读死句,要读活句。他说,什么意境,胡说八道罢了。
如此读诗,认真是够认真的了。但若不稍知些禅理,只怕是读得越多越糊涂了。想到有人批评苏东坡“春江水暖鸭先知”说,为什么非要鸭先知不可?鹅就不能先知吗?
还有唐代皎然禅师的《闻钟》,写浙江天台寒山古寺晚钟。皎然是晋代大诗人谢灵运的后代。
古寺寒山上,远钟扬好风。
声余月树动,响尽霜天空。
永夜一禅子,泠然心境中。
空灵剔透,冰心皎洁,不著一念,物我两忘。超然尘外,一读便知是禅僧所作。
这两位诗人差不多是同时代人,可我总感觉皎然的诗先于张继。一个写的是“寒山寺”,一个写的是寒山上的古寺。前“寒山”是人名,后“寒山”是山名。都与寒山子有关,所以都抄录,供读者欣赏。皎然写寒山古寺,肯定也想到了寒山子。
寒山住在寒岩洞,头戴桦树皮的帽子,脚穿桦树皮的鞋子。他从不与外人来往,只和国清寺的和尚拾得交往。拾得是个弃婴,被挂搭国清寺的高僧丰干捡回庙里,因为是拾来的,所以取名拾得。有一天,他正在扫地,有个和尚问他究竟姓个什么。他放下扫帚,叉手而立。意思是“自姓”,是“自性”的同音,自性也就是佛性。那和尚不懂,拾得便顾自扫地。正好寒山来看望拾得,见此情景大哭起来,当然是装哭。
拾得问他哭什么。寒山答:“东家出殡,西家哭丧。”
那和尚参不透拾得意旨,参死了,寒山为之哭丧,并不是为和尚哭丧。拾得是明知故问,两人在开示那个和尚,并不是取笑。禅门对僧人的疑问,从不说破。无论棒喝还是拐弯抹角,都是一个用意,目的是让你自己参悟。
寒山如此疯疯癫癫,让人恼火。有时庙里的和尚被他惹恼了,合伙殴打寒山,寒山从不还手,笑着跑了。拾得问寒山,人家这样羞辱你,你怎么想。寒山说,敬他让他,过几年后再看他怎样。
拾得是个诗僧,写了不少诗,录其一首:
无来无去本湛然,不居内外及中间。
一颗水晶洁暇蘙,光明透出满人天。
他是在说自性真心。《楞严经》云,心不在内,也不在外,也不在中间。可以涵盖世界。佛门之“心”,不指是生理学上的那个心脏。而是灵光独耀,遍照十方世界的自性佛性。
拾得是寺里的伙夫,也就是炊事员。将每天的泔水捞干装在一个竹筒里,寒山来了,就把竹筒里的泔水给寒山,寒山带回山洞,加上野菜煮熟充饥。
寒山每天读书写诗,诗全写在石壁上、树叶上或是山野人家的墙壁上。后人收集整理,共三百多篇,和拾得的四十多篇合集,成《寒山拾得诗集》。寒山、拾得的诗明白如话而不失深刻,自成一家,被称为“寒山体”。对后代佛子和诗人影响都很大,远播海外。
高僧丰干非常看重二人。说拾得是文殊,寒山是普贤,是两尊大菩萨。佛教中,文殊大智,普贤大用。
台州刺史闾丘胤,闻名亲自来拜访寒山和拾得。在绝大多数人眼里,机会来了。尤其是并没出家,在山洞已住了三十年的寒山,可以走出山洞,奔个前途,至少可以不吃泔水野菜了。可这两位对刺史理也不理,顾自往山上去了。刺史大人和部下紧追不舍,寒山躜进岩穴,拾得不知去向,两人就这样在天台山的丛莽山崖间消失了。此后,再也没人见过他们。
曾看过寒山、拾得的画像,简直就是两头野生动物。此画形神兼备,直显二人心境。
“隐逸”是中国哲学思想特色之一,西方哲学没有这一说。隐是为了不隐,在进退之间给自己留下缓冲地带。历史上这样的人很多。而更多的是沽名钓誉,打出品牌,走一条当官的捷径。成语“终南捷径”,说的就是这一类。
寒山应该算是隐士,不是僧人。他隐居的目的只是为了远离尔虞我诈的尘世,修身养性,了此一生。他在诗里写道: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
无物堪比伦,叫我如何说。
就为保持一个纯净的心而隐居山林,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可事实就是如此。
寒山为什么遁世?不得而知。他原先也有家,夫妻感情很深。他有一首写在岩石上,怀念妻子的诗,读了很让人心酸:
昨夜梦还家,见妇机中织。
驻梭如有思,擎梭似无力。
呼之回面视,况复不相识。
应是别多年,鬓毛非旧色。
究竟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以至家破人亡,使他隐居寒岩三十年?
如今旅游景点很多,旅游休闲的人也很多。遍游名山大川,是为了澡溉心胸,也就是净化心灵。净化心灵不是目的,只因涤荡心中尘埃,方能明了正道。
多知道些人文、历史,每游一地,无论是“夜半钟声到客船”还是“寒山拾得月明归”,均会心有所感心有所得。不至于游遍五湖四海,只是茫茫然的“到此一游”。
如今的文坛太浮躁,差不多已经是官场、商场外的又一名利场。要想出扣人心弦的作品,实在是难。读读寒山、拾得的诗作,了解一些他们的身世,还是能有所得益的。
为寒山、拾得诗集作过序和跋的人有好些。写得最好的是清代第三个皇帝雍正的《御制序》。全文仅约二百八十个字,言简意赅,颇得寒山拾得心印。可知雍正深谙佛法禅理,大有乃父康熙乃祖顺治之风。康熙在几十个皇子里,选中雍正为接班人,不知是否因为雍正得其心印。
雍正认为寒山拾得的诗“非俗非韵,非教非禅,真乃古佛直心直语也”。寒山拾得的诗不能以雅或俗,不能以文采风韵来品评,而是直心直说,所以感人肺腑。他还以为,寒山拾得的诗,不是谁都可以读懂的,只有“狐疑净尽,圆证真如,亦能有无一体,性行一贯,乃可与读二大士之诗。否则,随文生义,总无交涉也”。这句话简而言之,就是心无杂念,明心见性,深得不二法门,表里如一的人,才读得懂。否则,只会望文生义,根本就和寒山拾得毫无关系,不可能心心相印。
夜登寒山,月明如泄。似无所得,似有所得。若说无之,似欲有所言。若说得之,又不知所云。念及这两位寒岩古人,捡拾得一片月色归来,于孤灯涵盖茶香氤氲中,涂抹成这篇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