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闲是道。一尘不染,又对红尘万象不迎不拒,正是禅境。
读文读诗乃至读画,归根结底是在读人。能读到与作者默契,心心相印的田地,才是真正契入佳境。
“心心相印”这句成语,如今都用以形容男女相爱,海誓山盟。男女之间,大凡一旦相识相悦,都说是心心相印。是否真的心心相印,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心心相印”,原属禅宗用语。也说成“以心印心”,更简洁些,叫“心印”。
灵山法会上,佛祖释迦牟尼拈花示众,就是拿着一枝花给大家看。那花名为优钵罗花,亦称金莲花。
“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大家都不曾洞彻佛祖拈花示众的意思,只有大弟子摩诃迦叶会心的笑了。
世尊曰:“吾有正眼法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正眼法藏”即洞察正法,蕴涵万法的智慧。“不立文字”,即不依语言,只能心领神会,也就是默契。禅宗归结为“心心相印,印印相契”。“以心印心,心心不异,若能契悟者,便至佛地矣。”
灵山会上“佛祖拈花”,是释迦牟尼的最后说法。释迦牟尼说法四十九年,小乘、中乘、大乘、最上乘,声闻、缘觉、菩萨、佛,十二部经,也就是十二个门类的经,全说完了。
最后的,最高层次的一次说法,就是“无语拈花”。付法迦叶后,释迦牟尼结束了四十九年的佛法传播,顺世而逝。
释迦牟尼临终,文殊大士请佛祖再转法轮,也就是再为大家说佛法。佛祖呵斥说:“文殊!吾四十九年住世,未曾说一字。汝请吾再转法轮,是吾曾转法轮耶?”
佛祖已拈花示众,刚说完最高佛法,文殊没能心领神会,还要佛祖说法,所以挨批评。四十九年一次次的说法,只为这最后的无语拈花,只为与你心心相印。最高佛法无一字可说,以前所说也全部归结为无一字可说。佛祖以对文殊的批评,最后说法。
释迦牟尼拈起那枝金莲花,象征着纯净的佛心佛性。迦叶见到佛祖手中的花,彻悟自己有着与佛祖不二的佛心佛性,顿时明心见性,所以破颜微笑。
依佛之知见,一切众生,人人都有佛心佛性,只因被污染,不能明心见性。释迦牟尼说来说去,只为让人们认识到这一点。悟不到这一点,便是迷,迷则众生。悟到这一点,便是觉,便是菩提,觉则圣人,觉则是佛,与佛祖无异。
佛祖最后的说法,是掏出了自己的心给大家看。只为告诉众人,我的心和你们的心,没有什么两样。
迦叶悟了。能见闻觉知的,是自性真心,不是眼、耳、鼻、舌、身、意。此即为明心见性。悟不仅属于禅宗,也同样是佛学的终极。
迦叶这一悟,直入心源,直登佛地,超越所有宗教阶段,这就是禅悟。也就是禅宗之禅,而非佛教之禅。
禅本是佛教修行的一个手段,通过禅定,摒弃杂念,观心静虑。而到了禅宗这里,禅已是最终目的,直达心源,所以称为禅源。
佛教之禅,乃禅定之禅。禅宗之禅,乃禅源之禅。
佛教禅定之禅,属于定境,修行者借此进入万念不起的境界。禅宗禅源之禅,属于本体,即自性真心的显现。禅定之禅,舍动取静。禅源之禅,动静无所取舍。禅定之禅,只为禅定,落于禅相。禅源之禅,含纳万相,三千大千世界尽在心中,又一尘不染,真空妙有。
这些根本性的区别,使禅宗从佛教中脱离出来。当然,这一过程很长,最终的完成,并且称为禅宗,是在中国。
禅宗称“教外别传”,相当于佛教中自成体系的“独立大队”。佛教称为“教下”,禅宗称为“宗下”、“宗门”。
佛祖拈花,意在启迪弟子明心。迦叶微笑,是见色明心,明心见性。摩诃迦叶与佛祖心心相印。佛祖并不向其他弟子解说,迦叶只是一笑。禅宗由此产生,只讲一个“悟”字。
而正因为禅宗由佛祖最后最高的说法中产生,自始至终只在于明心见性。所以禅宗丢开了许许多多的宗教仪式,直指人心,不假宗教说心,故称“非宗教第一义”。也称“踏毗卢遮那顶上行”,直奔自性真心。“毗卢遮那”即最高佛法。
佛教所有宗教形式,均属心佛二元。佛为一方,心为另一方。我求佛,佛佑我。身在此岸,求渡彼岸。
禅宗则是心佛一元,心佛不二。我即佛,佛即我。此岸即彼岸,彼岸即此岸。但要进入这一境界,必须禅悟。而要达到禅悟,并非易事。
禅宗微妙,妙不可言。
后世禅宗的“禅关”、“机锋”,棒、喝交加,或是回答学人一些无理路的话,就是不明明白白的解说,逼迫弟子自己妙悟。源头就是“佛祖拈花,迦叶微笑”。自己悟出是智慧,由他人解说而明白,只是知识。知识与智慧,无可比拟。
唐代会通和尚跟杭州鸟巢道林禅师学禅,道林禅师从来没有对他说佛法禅理。有一天,会通和尚向道林禅师告辞说,我跟你好几年,你一句佛法禅理也没告诉我,我只好到别处学法去了。道林禅师笑笑说:“若是佛法,吾此间亦有少许。”说着从袈裟边上扯下几根布毛,吹了出去,会通和尚顿时大悟:“一毛头上识得自性真心。”
这一毛头就是心,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吹布毛”禅话和“佛祖拈花”是一个道理,都是要人明心。“一毛头”和金莲花虽说不是一回事,但象征意义没什么两样。此外,禅门向学人举拳头,竖拂子,做各种各样的动作,数不胜数。虽然不是“拈花”,用意都是企求以心印心,使学人与大师心心相印。
能与大师心心相印,便是得师心印,与得佛祖心印无二无别。
杭州西湖中有个“小瀛洲”,洲西有康熙题写的“三潭印月”,临潭有名为“心心相印”的水榭。“印心”、“印月”说的都是禅境。心与朗月相印,心与澄潭相印,便是清净心。
在水榭合影的恋人很多,但愿都能心心相印。
相印就是一切默契无间,圆润互摄,一片天机,无容凑泊。在真如境界里,“凡即圣,圣即凡。我即尔,尔即我。天即地,地即天。波即水,水即波”。超越一切区别对待,我就是佛,佛就是我。
宋代佛性法泰禅师有首《牵驴饮江水》:
牵驴饮江水,鼻吹波浪起。
岸上蹄踏蹄,水中嘴对嘴。
这段诗偈很形象地说明了“相印”的境界。驴饮水非如此不可,心与心相印就不那么容易了。驴饮水是自然而然如此,心心相印到如此自然的程度,却是要经历一番努力和参悟的。
若把“拈花示众,迦叶微笑”引申到文学艺术的创作与欣赏,就是苏东坡所说的“每逢佳处辄参禅”。并非一定要参出个中禅理,而是求得与作者的心心相印,从而得到审美愉悦。直抒胸臆,直指人心。作者源出于心,读者得之于心。
苏东坡有篇短文,《记承天寺夜游》,只有八十三个字。全文如下: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文字虽短,美不胜收。
见过解读这篇短文的文字,说文字虽美,但却因东坡政治上的失意,流露着抑郁。自称“闲人”,是因为被贬黄州赋闲,无所作为。如此理解,实在是离苏东坡太远了。
苏东坡是在写心,心如月色空明。所谓“闲人”,心中一尘不染,心闲是道,正是禅境。别忘了,东坡是明心见性的禅者。如此读,如此解,也只能如此读解,方与苏东坡心心相印,自己的心境也清净了许多。在如此纯净的文章里寻找烦恼,东坡不许。
同样喜欢的,还有一篇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共一百六十个字,全文如下: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流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至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非常漂亮的文字!
张岱生长于官宦之家,前半生过得繁华奢靡。作此文时,已家道衰落,年届花甲。再十年后,已家无隔宿之粮,饥寒交迫,几乎自杀。夜静独往湖心亭看雪,看似有“雪夜访戴”的雅兴,其实已近乎梦游。所说景致,已是痴人说梦。世事人生,仅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而已。人生如梦,应是张老先生的真实感受。
读柳宗元《江雪》,感受的是清净。读张岱《湖心亭看雪》,感受到的是梦境。同样是写雪景,一清晰明朗,一模糊朦胧。我这样读张岱,不知是否得张岱心印。
读文读诗乃至读画,归根结底是在读人。能读到与作者默契,心心相印的田地,才是真正契入佳境。也就是陶渊明所说的“每有意会,欣然忘食”。也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审美愉悦。
西藏达赖六世、诗人沧央嘉措的诗《只为途中与你相遇》,毫无疑问是诗中的精品。今天的诗人,据我所读,已难有此中真诚,难觅此等境界。诗篇如下:
那一天,
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里,
蓦然听见,
你在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转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
不为修来世,
只为途中与你相遇。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那么祥和、质朴、宁静、澄彻,情真意切,感人至深。直出心源,直指人心。完全可以作为至情至性的情诗来读。当然,活佛沧央嘉措不是在写情诗。
沧央嘉措在期待着什么?在寂静中,什么是他渴望着的相遇?
所谓相遇,心心相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