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的一个周末,我从省城驱车回了一趟故乡。漂亮的高速公路仿佛在表演着盛大的蝶舞,令人赏心悦目。
一栋栋小楼房拔地而起,成了村子里的主角。但是,我还是莫名其妙地涌起一阵凄凉,或许由于衰草满目,或许由于昔日的人们已然华发覆霜,或许许多老屋只剩了残垣断壁、几片碎瓦。
故乡老了。
母亲引领我走进我成长的老屋。昏暗的光线下,遗弃的物什散乱,蜘蛛网招摇地挂满横梁,地面坑坑洼洼。触目所及,无不是一派苍凉。老屋尚在,旧日的人们要么不在了,要么衰老了,要么背井离乡了,留下的只有寒冷与寂寞。自然,蛐蛐的演奏依旧,只是再无孩子们聆听。
老屋是祖父祖母用汗水换来的,就在马路的一侧。四五十年对岁月长河而言,不过是一滴水而已;四五十年的老屋,每个角落都被主人的目光抚摩过。老屋是在祖母的咳嗽声中老去的,当原来的主人终于走了后,它真的难以再经得起任何风雨。
母亲忽然笑声朗朗:你看,这就是我跟你爸的!
当年全家聚集一桌热热闹闹吃饭、谈天的地方,如今赫然摆放着两具棺木。我倒吸了一口凉气,1988年祖父走的时候,他的床大约也在这个位置。我忍不住认真地凝视着我的母亲,透过她从容的微笑,想起老屋里曾经温馨的光阴、快乐与天真。
我实在是太熟悉这幢老屋了。正中的一间里,墙壁上至今还张贴着我读书时获得的各种奖状。北面的一间,被隔开为两部分,前半部做过厨房,也短暂做过大姐的卧房。靠近门口的位置,原来架设着一副木楼梯,调皮的小弟幼时便是从这里一个倒栽葱下来差些夭折的。后半部原是祖母居住的处所,大姐出嫁之前也曾在这里待过,后来则成了大哥的卧室。南面的大间是在父母手里建起来的,半部用于养猪,半部做了厨房。厨房是我童年最快乐生动的地方。每天,红薯丝饭的香味就是由这里传来,尤其是过年前的一段日子,父母整日整夜在里面忙乎,熬红薯糖,磨黄豆制豆腐,用油炸糯米丸、面花,切冻米糖,一幕幕充满诱惑的情景,曾经给予我多少幸福与满足。
而今,老屋被废弃了。我生发出深深的疼痛。
记得,一旦家里来了客人,父亲便要带着我们沿着木梯爬上楼,在大樟木木板铺设成的楼面上打开草席,垫上棉絮,对付着过夜。楼下客人还在谦让:不行!不行!还是我睡楼上吧。我懒得理睬,兴奋不已地靠在煤油灯下读“西门豹”。房间里的灯光从木板缝隙漏出,射在黑黑的瓦片上,溅散成点点星星。靠墙壁的地方,摆满了坛坛罐罐,里面装了自家做的各种年货。还有几个陈旧的大木箱,珍藏着父亲上学时的书籍、老照片。楼上飘浮着各种各样的气味,沉淀在我的心灵深处,久久不肯消逝。偶尔父亲还会讲述些过去的故事,令我们兄弟几人惊喜不已。我这才知道,原本我们全家居住在离村子两里地外的一条江边,祖父祖母开了一个小作坊,生活虽然不宽裕,日子却还舒坦。由于种种原因,他们不能不含泪迁移到了如今这个地方。
老屋里也曾经发生过惊心动魄的事情。那年,政治运动愈演愈烈,甚至发展到武斗。这天,祖父祖母正围着火炉烤火,忽然,门被撞开了,灰头土脸卷进一个青年来。他的声音都变调了:老乡,救救我!善良的祖父连对方的来历都一无所知,却毫不犹豫地将青年藏在了蚊帐后面。没多久,一队人马将屋子团团围住。领头的人询问祖父:你们看见了一个“走资派”吗?祖父冷静极了,表面则装得很害怕的样子:我们哪有那个胆呀,又是刀又是枪的,我一个农民懂得啥?那头头忍不住笑了,坐在火炉边聊了几句,挥挥手,带领队伍赶往另一个村庄去了。被救的青年,据说现在还活着,只是除了开头几年会来转转,后来便杳无音信。爱说故事的祖父,对此却守口如瓶。
老屋里的老人,是那么可爱的一群人。祖父、二爷、外公最惬意的事,莫过于在冰天雪地的时候拥着火炉回忆如烟往事了。我天生便对故事充满了好奇心。我对薛仁贵、严嵩、岳飞这些名人故事的了解,最早便来源于老人们的闲谈,迄今记忆犹新。外面,参差不齐的冰溜条挂在屋檐下,玲珑晶莹;屋内,一炉木柴火烟雾弥漫,笑语洋溢。这样的场景,离开故乡后,我再没有了。
印象中,我喜欢悄悄一人溜上楼去,到处翻箱倒柜寻觅食物,以至于每次客人送来的礼物任凭母亲怎样掩藏,还是在劫难逃。楼上的能见度极差,使得一切充满了黑色恐惧。蹑手蹑脚走在嘎吱作响的楼板上,脊背上隐隐发冷,我往往一边止不住心跳慌慌张张翻找,一边胡思乱想神游八方,鬼怪传说泉水一般涌起来。如果说老屋是个博物馆,那么楼上则是珍奇异宝所在,这里的所有物品都称得上“文物”。直到有一天,我吃惊地发现,楼梯口陈放着一口棺木,顿时面如土色,连滚带爬地下来了。这种现象在村子里本来司空见惯,谁家有老人,定然是要提前准备这棺木的。但对于幼小的我,实在是一种莫大的伤害。我的内心,颇是缠绕了许久的阴影。
最初,老屋的地面没有硬化,布满各种圆滑的土疙瘩。夏日来临后,我们喜欢将竹篾席往地上一摊,横七竖八趴着睡午觉。后来,村子里兴起水泥热,父亲与大哥便亲自动手,将每个房间硬化了地面。不知怎的,我反倒觉得没有了昔日的那种乐趣。于是,我将视线投向屋后,那里靠着小山,四季可以听到鸟声。最精彩的时候,无数白鹭起落于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枫树上,时而不小心让嘴里的泥鳅掉落下来。我看中的是桃树下的一块荒地。整个暑假,我热衷于种植玉米、蓖麻,栽植柳树、棕榈,活像个小庄园主。我也的确有了收获,不但看到了玉米抽穗,而且从此以后蓖麻每年都会自己大片地拱出泥土。如今,枫树没了,荒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楼房。唯一幸存的,是老屋厕所边的一棵棕榈树,算来它也快到而立之年了。
老人们一个个蹒跚地走了,寂寞地躺在了离老屋不远的山头。
孩子们一个个成年了,漂泊在异乡,累了,便忽然想起该回来看看老屋,想想里面的音容与笑貌、快乐与失落、憧憬与温馨。
父亲母亲也老了,他们取代了曾经的老人。
我的耳边,仿佛依然有缝纫机发出的声音,那是母亲在除夕之夜为我们制作一年里唯一的新衣;我的脑海里,依稀浮现着父亲满脸春风地将五元押岁钱一一递给我们的身影,那是老屋里最幸福的时刻。
屋前的枣树、梨树、柚子树也老了。
老屋,完成了它的使命。
可是,我还渴望它继续挺立在那儿,那是给游子的一个有效安慰。
2005年1月8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