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亲接亲的队伍逶迤在羊肠道上,唢呐声一阵脆一阵悠。新娘坐在自行车上,被人推着,脸上尚留存着泪痕,那脸红扑扑的,如擦了胭脂。那年月,乡村的人断然是买不起胭脂的,所谓红,其实是出嫁时母亲用丝线捻出来的。我一直弄不明白,故乡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风俗,母亲一边带点哭腔,念经似的数落,从十月怀胎到养大成人,念一声,用蘸了水的丝线在即将远行的女儿脸上勒一下,女儿则流着泪应和。旁边的人不倦安慰,如此循环往复,使得女儿的脸仿佛烂熟的水蜜桃一般。我的大姐当年嫁人时也曾经有过一模一样的经历。
这次吹吹打打送进村子的是菊。
一路上的节目极多。通常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撑红旗的旗手,而后是唢呐手,抬箱的人多喜欢磨磨蹭蹭走在后面,这边看看一拐弯不见了新娘生长的村庄,大家便撕掉斯文,哄然翻箱倒柜,搜寻女方父母预先埋伏的红包,抢红鸡蛋。有时,送亲的与接亲的打起嘴仗,双方针尖对麦芒,相持不下,任夕阳急得一个跟头栽到山后。新娘子处在夹缝中,那种欢欣那种忧,是不可言传的。
菊不例外地被推搡着来到了村里的那幢行将坍塌的祠堂前。鞭炮立即拼命四处乱窜,瞬间化为齑粉。早已等候在大门口的老舅迫不及待地抢上前,一弯腰,背上新娘,登上青青的石台阶,跨过高高的门槛,从下厅到中厅到上厅,兜一个圈,然后在唢呐声里奔新郎家而去。
对于孩子,最大的幸福莫过于一睹新娘子的芳容了,何况往往可以得到几颗平日不可奢望的糖果。菊进村的时候,我正在附近的小学上课。待我挤进人堆去看她时,已是晚上的事了。菊,一个长得平实的女人,穿着鲜红的衣裳,埋着头,两只手不安地绞动,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好事者的问话。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故乡是一个平静的地方,菊的到来,不过是在这平静的湖面泛起了几片水纹。
脱掉红衣裳,菊像其他女人一样,开始进入了做饭、养鸡、喂猪、种地的角色。轮到夏收时,一边抢收早稻,一边抢插二道秧,菊像陀螺似的,与丈夫起早贪黑,忙进忙出。菊,如同一棵离了水的苗,迅速蔫了。人们便渐渐忘了菊,一个曾经耀眼的新娘。
太阳并不吝啬地照耀着赣西的这个小村。很早,人们便起床下地;刚一入夜,大家便将灯一熄,去了梦乡。我经常想,这样远离灯红酒绿,远离名利浮华的地方,该没有任何称得上悬念的故事发生。
菊却悄悄地打破了这种平静。
我只是一直觉得奇怪,平常而言,村里的新娘子过不了多久,身体便要发生变化,一个新的生命宣告就要到来。但是,菊却不是,并且是数年没有任何变化的迹象。不知从哪一天起,争吵、干架、哭泣,开始充斥菊的生活。或许我长期在外读书,我并没有太多地注意细节,我隐隐约约觉得菊沉默寡言了。
下面的故事,或者说是小说情节便出现了。
某个墟日,屠夫老章正圆规一般张脚站在县城的菜市场替人砍肉,他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一只小虫在脖颈间蠕动。是菊!他的嘴张大,半晌闭合不上。
有事吗,菊?
菊温柔一笑,没事,好久没见你的影,正好上街,顺道瞧瞧来了。
老章激动得颤抖不已,孤独多日,竟然还会有人惦念着自己,真是上辈积的福荫。他早早收了摊,邀请菊去吃了一碗炒米粉。那时,一碗炒米粉得花销三毛钱,一般乡下人是舍不得的。老章从没有这么近距离端详菊,缓缓地,那张黑红的脸盛开得多么像屋前的荷花。他情不自禁地将几张一元的纸币塞在她的手心:菊,买点营养品吧,你挺不容易,我心头明白着。
菊竟没有拒绝:也好,算我借你的,晚上我还。
那应该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平静的村庄开始倾斜。
不久,菊的肚子争气地鼓了起来。
天开眼了,花这么多钱,终于见效了。村里的人似乎都不约而同长舒了一口气。
菊的丈夫神气地昂首阔步走在马路上,一扫多日的阴郁。
儿子呱呱坠地了。
菊每日都在歌唱,儿子就在母亲的歌唱里茁壮成长。谁都在祝福,熬了多年的苦日,菊终于给年迈的公婆接续上了香火。
然而,菊的丈夫忽然快乐不起来。他经常痴痴地凝视着儿子发愣,面无表情,偶尔蹲在屋檐下抽闷烟。不和谐的声音,从那幢红砖瓦房里飘了出来。
那天,我回到阔别多日的故乡,正撞见菊,她两眼红红地朝我笑笑,侧身走了。母亲则呆在那儿,好像尚未缓过神来。
菊,叫我怎么说!母亲摇摇头,这个天大的秘密,还是不说罢,都是为了一点香火啊。
我已经猜到了什么,忽然感到一阵窒息。
那晚,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我良久徘徊在沉寂的村庄,仿佛等待什么。我能听到菊在深夜里与孤独的对话:苍天,我可都是为了子孙后代呀,为何于我如此不公!
乡村的一切哺育了我,我却被它拒之门外了。
冥冥上苍,该怎样读懂大地的含义?
阳光、雨水、风依然眷恋着我的村庄。天空是那样的沉默。菊,仍将生存下去,为了内心世界的一个念想。
2005年1月7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