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在一个叫界桥中学的学校里上初中三年级,因为中考在即,每周只能回家一次。其余时间,只能靠从家里带的一玻璃罐干盐菜对付着一日三餐。
看着日渐消瘦的我,母亲不忍,道:文,以后弄点肉罢。
虽然家里捉襟见肘,但母亲说到做到,罐子里,开始多了荤腥,油也明显添多了。为了防止变馊变质,菜一般不加水去炒。这样的干菜,我一直吃了三年,而母亲为我们哥几个整整晾晒了十年的青菜,也炒了十年的盐菜。
中考的氛围愈来愈浓,每一个同学如临大敌。母亲说,以后我叫迪迪帮忙捎带吧。迪迪是同村的一位女孩,与我同校,此时正在上初中一年级。并且,迪迪的父亲与我的父亲同在一个乡村小学任教。于是,从此以后,每逢星期四,必定会有菜带到我的寝室里。奇怪的是,我竟一直没有面对面碰到迪迪。
春雨绵绵的一个黄昏,有同学叫我:外面有女孩子找你!说着,朝我狡黠地一笑,充满暧昧。我一头雾水,暗中纳闷,本人平日只顾埋头背书,连同班女同学都没搭讪几句,哪里来什么“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搁下书,出教室一看,果然,一位瘦小的女孩默默站在寝室前,手里提着一个尼龙网兜,最惹眼的莫过于那条乌黑的长辫子。是迪迪。她的肤色白皙,脸庞瘦削,举止像极了其父,总是不慌不忙有板有眼。
“你妈要我带的。”她平静地道。
我应了一声,竟连个“谢”字也忘了说,眼睁睁瞧着她缓缓转过身,慢慢走向女生宿舍,那长长的辫子仿佛随风起舞于湖面的柳条。
我至今也没有完全搞清迪迪的大名,只知道大家都这么唤她的小名。但是,我永世也忘不了那张纯真烂漫的脸,那条跳跃在背后的长辫。
迪迪替我捎菜的义务工作一直持续到我中考结束。在我离开家乡后,更是难得谋其面了。
厄运,却无情地降临在迪迪的头上。没有多久,她的母亲便得了绝症,据说是肝腹水,到处求医问药,终归无果。那个温和的女人,每日木然地站在马路边的屋檐下,痴痴看着人来人往车来车往,一只手总撑在腰际,似乎随时会瘫倒下去。很少能见到她的笑容,那脸永远苍白,如一张漂久了的纸。迪迪不能不辍学了,她开始帮助父母打理家里家外,支持两个弟弟继续求学。我的印象中,迪迪几乎不曾纵情地笑过一回。
那张苍白的脸不再出现,迪迪姐弟三个尚未从悲痛中缓解过来,毁灭性的打击又一次狂暴地闯入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迪迪的父亲,一个本分老实的乡村教师,因患高血压,不幸也抛下了还未成年的孩子,追随妻子去了。
整个村子都失去了欢笑和血色。
淳朴的人们不知该怎样去劝慰,心软的女人早就与迪迪姐弟三个哭作一团,更多的人则在扼腕叹息,埋怨上天的不公。也许,一个家彻底解体了。没有父亲母亲的家,该是怎样的寒冷。
迪迪,那个长辫女孩,愈加沉默寡言,她开始以乡村惯有的韧劲缝补着这个千疮百孔的家。责任田变绿了,长出稻子了;菜地里,白菜生机勃勃,大蒜鲜嫩葱绿。一个少女,将所有的爱种植在土地,种植在兄弟的身上。土地,劳动,故乡的风雨,让少女步入成熟。
我没有将过多的注意力集中在那条长辫子上,偶然回乡,无非从自己的家人那儿断断续续听到关于迪迪姐弟相依为命的故事,跟着掬一把同情泪而已。一次,不经意在路上撞见她,正要招呼,她却低了头,侧着身急急而去。依然是那般瘦小,依然是垂挂着一条长长的辫子。
两个弟弟完成学业了。人们说,迪迪该找婆家了。上门说媒的络绎不绝,可是迪迪固执地摇摇头:我得等建了房、两个弟弟成家了再说。
弟弟结婚了,住上了楼房。可是,迪迪还守在村庄里。
屈指算来,迪迪已经苦苦支撑了十几个年头。没有谁真正能走入她的世界,她好像也并不希望谁走进她的世界。花开花落,春去春回,迪迪默默地走在土地上,像一位肩负重任的长者,守望着乡村的朝阳与落日。
二十年后,回头看看,我不由得想起那根乌黑的长辫和那张平静的脸,那是很多乡村都可以见到的风景,或许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但竟然出乎意料地持久,出乎意料地饱满。
也许,她该终于找到如意郎君了罢。
也许,她的长辫子该铰掉了罢。
2005年1月14日夜